倪国欣
犬吠声。送桥村的犬吠声在每个傍晚都连成一片汪洋,只要响起就像海水涨潮, 一浪高过一浪。
日头就在这喧闹声中躲到西山后面休息,村民熄了袅袅升腾的炊烟,端着木桌 木凳到门前的场地上吃晚饭。在这个简约到东边的山叫作东山,西边的山就叫西山 的淳朴村落里,晚饭简直隆重得像个仪式。也难怪,家长里短有了下酒菜,嚼起来 更有滋味。
万嫂家门口永远人头攒动,一年有三个季节她家晚饭长度都在一个时辰以上。 谈得最多的当然是村子北 边的老狗。据说老狗的绰号是由“老狗日的”简化而来, 久而久之,便没有人追究他姓甚名谁,甚至他自己听到老狗这个称呼时也龇着参差 不齐的牙齿,“哎!哎!”地应着。
老狗家有着送桥村仅有的两个秘密。其一是他的床底下究竟藏着些什么 ;其二 是他的闺女喃芝究竟还回不回婆家。
猜测就像鸦片烟,只消吸一口就能调动村民全部的兴奋细胞。万嫂的牙齿缝里 镶着几根碧绿的韭菜,用筷子敲敲脆生生的碗沿,流言蜚语像是听到了集结令,一 串串、一段段,编成了这座村庄的野史。
“前天我一个妯娌从迎桥村过来,说是那个姓许的前不久才敲锣打鼓娶了个女 人。”黄婶永远要在消息说到一半时慢悠悠扒一口碗里的饭,吧唧着嘴细嚼慢咽再 含含糊糊地说出后半句,“那还不明显得很,这压根儿就不是小两口子赌气,人家是 铁了心休了她了”
“喃芝也是自找的,跟谁睡过承认不就得了,年纪轻轻就在家守活寡。”凤霞是 送桥村的新媳妇儿,出嫁那天薄施粉黛,唇红齿白,闹新房时娇羞得连老公两个字 都叫不出口。现在正敞着外套,因为怀孕没穿内衣,胸口有两点透过松松垮垮的 T 恤凸出来。她从扫帚上摘下一根枯枝,在衣角擦了擦开始剔牙。
“没准儿真不是被其他男人睡的呢?被打成那样骨头再硬也得招了。” “呸!女人不就那回事儿!你们还有谁新婚夜不见红的?”凤霞将刚刚剔出来的
肉丝吐出来,“那么标致的姑娘家,结婚前不检点合情合理得很。”
喃芝从出生开始就是饭桌上的谈资,最初的荣耀是老狗给她起的这个名字。闭 塞的村庄没几个读书人,庄稼地里长出来的无非是春香、冬梅之类朴素的字眼。老 狗他们家自然也是世代务农,念到三年级的万嫂足足问了七遍才摸清喃芝的一笔一 画该怎么写。
万嫂是土生土长的送桥人,结婚不过是把家从东山脚下移到了西山脚下。她亲 眼见着老狗怎么在 37 岁讨到了女人,怎么在 40 岁有了一对双胞胎儿子迎喜和来喜,
怎么在 42 岁得了女儿喃芝,怎么在喃芝妈还在坐月子时将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喃芝的美貌在豆蔻年华就初露端倪,奶色皮肤,柳眉杏眼,嘴角的酒窝似乎能
装下送桥全部的春光。她极少出门,但已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心中一枚发了芽的种 子,撩得人心痒难耐。
下午日头正盛的时候,常常半个村的男孩都跑到老狗家门口玩玻璃球。他们摇 着锈迹斑斑的窗栏杆,大声叫着 :“来喜!迎喜!打弹弹子咯!”然后凑着来喜的耳 朵心不在焉地说 :“让你妹妹出来做裁判呗。”来喜自然知道他们的用意,会心笑笑, 冲着里屋叫一声 :“喃芝,要不要看哥哥打弹弹子?”迎喜就屈起两根手指头,往来 喜的后脑勺上狠狠敲一下 :“爹要是知道喃芝玩这种腌臜东西,回来准扒了你的皮。”
“我又没说要玩,你干吗打二哥脑袋瓜!”通常这时喃芝会倚着门,一只脚踩在 门槛上,双手叉腰,瞪着眼睛气鼓鼓地嚷一句 :“你再欺负来喜我就告诉爹!”后半
句话是被关在门里面的,她水灵的眼睛要在门缝间看到来喜的确平平安安地打玻璃 球了才放下吹足气的腮帮,放心地回里屋。男孩子们爆发出一阵起哄的笑声,有人 揉揉来喜的后脑 :“哎,喃芝,我对来喜好。你以后跟我玩吧,我是东头开小店那家 的小儿子……”
老狗满裤管泥水地从田地里回来时大多已是天色向晚,围在门口玩玻璃球的男 孩一哄而散,留下几个挖得极不圆滑的洞眼。老狗抡着锄头骂道 :“一群小狗日的! 老子又不把你们吃了,跟见鬼似的!”他不是随和的人,为了田里一条水渠能跟邻居 大打出手。在送桥走家串门的晚饭时分,他家饭桌边也只有他女人和几个孩子。从 他女人死后,门口更加人迹稀少,肯逗留的只有几只发春的公狗母狗。
人人都说老狗的女人死得冤。自从有了喃芝,老狗就把应该用来给女人坐月子 的钱花在了喃芝的营养品上。因为在起炉子时不慎将火钳叉碰到了喃芝的小腿,老 狗听到哭声,二话没说就将一盆结了薄冰的水浇在他女人头上。人人又说仿佛那女 人的使命就是给老狗生个闺女,要不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在喃芝刚刚抓周就见了阎 王呢?
大概喃芝十六岁那年,万嫂家饭桌上炸开一条消息 :老狗正忙着在家门口砌围
墙。
“这老狗日的玩什么洋乎,家里资产上万了还是咋的?砌啥围墙?明日里还要买 保险箱不?”
“就是!送桥的风水都要叫他家围墙扰了,这是明摆着不相信村里人哩。” “要是别人这么干,我早就拿个钉耙锄头给他扒了。”万嫂的男人捋起袖口,扬
了扬青筋暴露的手掌,然后抓起筷子夹了口蕹菜,咔嚓咔嚓嚼起来。 “我思量着老狗砌这道墙为的是他闺女儿喃芝。”黄婶碗里的饭已经见了底,她
跑到万嫂家的灶台旁,铲了一块烤煳了的锅巴,“那小妮子生得这么标致,老狗准等 着再养年把就给她找个富贵人家嫁了。”
“那么大的姑娘家怕丢了还是咋的?”
万嫂用筷子敲敲她男人的脑袋 :“不开窍!人是丢不了,但心思丢得了。” 白天的光线在万嫂家的饭菜都冷透后渐渐退场,送桥村还剩下几声寥落的犬吠,
稀稀疏疏再也形不成傍晚的磅礴声势。村民睡前最后的娱乐项目悠悠然画上句号, 余音还残留在空气里,与夜晚的露水相撞,滋养着这座闭塞的村落。
黄婶在猜测得到证实后越 发春风得意,她边喝着面糊糊汤边嚼着一根细细长 长的酸豇豆,逢人就说她早就能看透老狗的心思 :“明摆的事儿,从老狗码下的第 一块砖头我就知道这里面有大文章。”说到这里她一定要像中场休息那样打个响亮 的饱嗝“:你想想啊,他家里穷得叮当响,还有两个那么大的儿子巴巴地等着讨女人。 漂亮闺女儿就是真金白银,喃芝要是嫁好了,迎喜来喜还怕打一辈子光棍?”
老狗家门口的围墙在一阵又一阵亢奋的私语里终于建好了,红砖像他的牙齿, 参差不齐地码着。门开得极小,只能容一人出入,铁门上拴一根锈蚀了的链子,链 子那头是一条凶神恶煞的狗,龇着牙齿,像它发起怒来的主人。
送桥村几乎每户人家都养狗,一到发情的季节,妇女指着它们狂躁的动作,戏 称一句,有了公狗母狗的交配,半个村里人都是亲家。但老狗家从来没养过狗,他 爱惜庄稼 地如同爱惜生命,庄稼 地里长出来的粮食,怎么能平白喂了畜生?所以在 大地覆上白雪的季节,别人家孩子喝上热腾腾狗肉汤的时候,喃芝和她的两个哥哥 只能捧着热腾腾的烤山芋。
老狗家的狗也是孤僻的,它从来不在傍晚犬吠声四起时跟着叫,一有其他狗想 靠近,它就扯着链子上蹿下跳。喃芝在新垒起的高墙里越发少地露面了,迎喜和来 喜跟着邻村的瓦匠师傅做小工,很少回家。只有老狗依旧每天在太阳沉下西山以后 扛着锄头,卷着裤管,迈着外八字的奇怪步伐从水稻田的阡陌间走出来。
因为这道围墙,老狗一家在这个人心敞亮的村子里更加神秘了。新嫁过来的小 媳妇儿都得到万嫂家饭桌旁听一通关于老狗和喃芝的故事才算成了真正的送桥人。
被围墙圈着的这两间破旧瓦房像是一座孤岛,又成为村民眼中窥而不得的秘密。甚 至有长舌的妇女去塘边淘米洗衣服时特意从老狗家的围墙外面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