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偏生喜欢他。 尹家树笑道,是因为我来得太晚了吗? 白柒又愣了下,这次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尹家树静静开口,凤求凰,求而不得。
白柒从来不知道沧海桑田原来也可以用来说一夜的境况。 她想,物是人非这四个字,实在尴尬得厉害。
她对尹家树说,不要再来了,我受不起。 她对红梁说,姐姐,我希望自己还有力气恨你。 她对秋焕说,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她记起尹家树的话,心想这 就是想念吧,我从未这般强烈地想念过那个眉目 清朗的秋焕哥哥。
秋焕低着头,白柒,对不起。 白柒笑了。
红梁不是个安分的人,溪生明白,他看到红梁敲开秋焕的房门,问自己,白柒 怎么办。
红梁穿着薄薄的白色棉质睡衣,她问秋焕,我可好看? 秋焕点点头,好看。 红梁笑得妩媚多情,那你喜欢我吗? 秋焕的嗓子有些干渴,喜欢。
红梁脱掉睡衣,纠缠住秋焕说,比喜欢白柒还要喜欢吗? 白柒从墙头下来,她忽然好想见秋焕,想见他的心情忐忑而幸福。 房间里的动静传了出去,白柒站在门口,冷得忍不住直打战。 秋焕说,比喜欢白柒还要喜欢。
红梁的笑声放荡而肆意。 白柒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等到一切平静下来,她忍住颤抖轻轻唤了一声,秋
焕哥哥。
那一声几乎耗尽心力。 屋里沉默了好久,秋焕打开门,他的身后,缓缓走出了美丽的红梁,身上只有
一件薄薄的棉质睡衣。 白柒后来说,这才叫陌生呢,陌生是一个人的事,也是两个人的事。
溪生觉得白柒是真正疼了,她坐在花树下,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十八相送,眼底 毫无深情,只有孤独。
溪生揭开包了铜皮的锡壶盖子,往里添了几粒枣,茶倒不是好茶,热腾腾地泡 了一壶,不过是想暖暖人心。
溪生默默把茶壶放在白柒手边,轻轻搁下粗瓷碗,那天天气晴好,尹家树的白 衬衫微微发着光,溪生想,该是自己退下了。
家树坐在白柒身边,袖口被高高挽起,他说,我揍了秋焕那畜生。 白柒的睫毛微微一抖,停下了唱戏。 家树说,你别要他了,要我吧。
白柒怔怔地流下泪来。 家树的笑容真好看,他从口袋里掏出口琴,开始吹《梁祝》。 白柒听了片刻,忽然抱紧了双臂,别吹了,求你。 家树问,那你要我吗?
白柒说,我爱得紧,改不了了。
秋焕挨了家树的拳头,他痛苦地说,我原也不知道,我竟然那么喜欢红梁。 家树说,你不是人。 秋焕埋着头,红梁骨子里是个无比清冽的人,她的清冽让我痴迷,我无法幸免。 那白柒呢。
我不知道,我待白柒,或许只是妹妹。 家树丢下秋焕离开的时候决定,真的要好好疼她了。
白柒抱着浑身是血的家树想,还有哪个男人比家树还要英俊呢? 白柒面无表情地跪在大街中央,紧紧抱着家树渐渐凉下去的身体。
——家树——家树—— 家树去拉白柒的手,白柒狠狠甩开,哭着冲他喊不要碰我的时候,心里一直念
念不忘的,仍然是秋焕。她奔了出去。 家树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他想,一定要陪着她。 他冲到街中心用力推开意识混乱的白柒,马蹄高高扬起的时候,白柒看见家树
雪白的衬衫在半空中鼓满了风。 白柒说,家树,我凭什么不去爱你。
明明是春暖花开的天目山,尹家大院却冷得几乎下雪。 沈晴初说,白柒,你不得安生。
那天晚上,水月戏班的人都睡沉了,红梁推开白柒的房门,看见两个男人正将 昏睡的白柒装进麻袋,她愣了一下,嘴巴立刻被一个扑过来的人影死死捂住,红梁想, 这就是宿命,她与白柒,注定要被绑在一起。
昏暗潮湿的房间里处处都有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白柒靠着墙同对面的红梁说, 姐姐,我忽然发现好多无谓的事情。
红梁闭着眼睛,不作声。
姐姐,你从小就喜欢跟我争,争唱戏,争模样,甚至是争秋焕。你唱戏不比我差, 模样比我美,现在连秋焕哥哥都是你的了,可仔细想来,争了这么些年,快要死的时候, 这些是不是真的重要。
红梁说,我不知道你,但至少对我来说,这很重要。 白柒笑了笑,喃喃道,真的重要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男人进了房间,狞笑着说,沈小姐交代了,好好待两位小姐, 只是二位恐怕没法子走出这间屋子了,可惜了这么美丽的姑娘。
红梁皱皱眉,沈小姐连我都不放过? 男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有什么办法,你不巧撞见了那一幕,自然也就活不了。 红梁说,我当什么都没看见。
男人冷笑一声,赌你的口风吗?沈小姐赌不起。 红梁说,怎样才能活下去。 男人在昏暗光线下笑得肮脏龌龊,你脱衣服啊,我看看值不值得。 白柒说,啐。
红梁说,好。 白柒看着红梁,你疯了。
红梁冷笑,不比你冰清玉洁,我得活下去。 白柒愤怒地说,你怎么对得起秋焕哥哥。 红梁说,你好傻,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根本不爱秋焕。 什么?
沈小姐是尹家树的未婚妻,我与她谈了一笔交易,她给我钱,我替她毁了你, 你白柒生了好一具风骨,可惜逃不过一个情字。老实说,看到你失去秋焕的模样实 在叫人痛快,你的秋焕哥哥,从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稍显风情,他就沉不住 气了。
红梁开始解胸前的扣子,神色平静得骇人,衣服褪下去,红梁美丽洁白的胴体 像一截嫩生生的藕,静静暴露在昏黑阴冷的空气中。
男人开始笑,说,跟我来这边。 白柒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她能清楚地听到来自胸腔遥远而空旷的
声响,白柒不觉得疼,只觉得冷。
胃里突然一阵翻涌,白柒忍不住伏在床边昏天暗地地呕吐起来。
红梁对男人说,你放了白柒,我陪你睡。 男人抚摸着红梁的脖颈,你很美,甚至有些妖异,可我不能跟你做交易,沈小
姐给了我很多钱。 红梁明白男人的意思,你放了白柒,我给你钱,我保证她会躲得远远的,沈晴
初不会知道。
男人想了一想,最后说,好。
第二天晚上溪生来接白柒。那天下了很大的雨,白柒的记忆里再没有比那更大 的雨了。溪生搀住飘摇不稳的白柒问她,你愿意跟我回老家吗?
白柒问,姐姐呢? 溪生低着头,红梁走了,卖了所有的东西,没有人知道她现在在哪。 他没告诉白柒的是,那天半夜红梁衣衫不整地回到戏班,对秋焕说,你去寻个
好姑娘吧,我配不上你。 红梁走后,溪生看到秋焕房间的灯点了一夜。
天刚刚泛白,秋焕的房门突然破开,溪生眼见那个儒雅温和的男子像疯了一样 追出去。溪生知道,秋焕对红梁,实在有些义无反顾。
这是安徽内无数丘陵环绕的小村落之一,溪生告诉白柒,我在这里长大。 白柒住进溪生的土坯房子,村里人说,溪生好福气,取了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溪生涨红了脸,分辩不是,不分辩也不是。还是白柒一旁淡淡笑了,对大家说,
是白柒好福气,能得溪生照顾。 大家便又纷纷传开了,说溪生带回来的那个女人,不光模样生得俊俏,还温柔
乖巧格外讨人喜欢。大家都说,到底是城里来的姑娘,与乡下人就是不一样。
溪生想,白柒原不是这样的,她原是爱开口大笑,会爬墙头,会脆着嗓子同人 吵架的女孩子,如今的白柒,静得好比一汪湖水,吹不起任何波澜,她是不快乐了。
白柒每日坐在窗口,看窗外人家寂寞的炊烟,看沉默的青色山脊,看那年江南 烟雨凄迷的春天。
溪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每日只是重复着说,白柒,吃早饭了。白柒,吃午饭了。 白柒,吃晚饭了。白柒,睡觉了。
这里的月光凉而静谧,白柒很喜欢。白柒说,我再多看一会儿。 溪生就抱起铺盖到隔壁柴房先睡了。 往往半夜醒来,溪生还能看到白柒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在看月亮。 溪生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白柒能不能好起来。
白柒每天都想很多事情,想与她同台唱戏的秋焕,想靠在墙边吹口琴的尹家树, 他们都是无比英俊的男人,白柒想,再也没有人能像他们一样让自己如此轻易的地湎。
她想得更多的却是红梁。那件昏暗的小牢房里,红梁平静地脱掉衣服,那具美 丽的身体,无数次让白柒感到心底一阵阵的刺痛。
她告诉溪生,她亲爱的秋焕哥哥好可怜,因为他保护不了他爱的红梁。
溪生,我想念姐姐了。
红梁是溪生领回家的,那时已是春光将尽的时分,红梁穿着又脏又旧的对襟棉 衫,问白柒,好妹妹,今日要唱哪出戏?
溪生说,秋焕死了。死在水月戏班旁的大街上,死在当初尹家树死的地方,他 为红梁挡了一刀子,那人是沈晴初派来的。
白柒给红梁洗了脸,那是一张何等清丽的脸,眼神单纯清澈,无恨无忧。白柒
哄她,姐姐坐好,白柒给你梳头发。白柒细心地梳好红梁的头发,给她换上干净衣服, 领她一块出去晒太阳。
红梁又问,今天唱什么? 白柒说,今天不唱戏。
红梁说,是了。今天唱《鸳鸯配》,你问问秋焕,我穿蓝裙子好还是红裙子好? 白柒说,秋焕哥哥说了,你穿哪件都好,他都喜欢。 红梁开始笑,我想见秋焕了,他要娶我的。 白柒说,我知道,秋焕哥哥同我们说了。 红梁又笑,那他说什么时候娶我没有? 白柒说,就快了,秋焕哥哥还在置办彩礼,他娶姐姐时一定是很风光的。 红梁脸就红了,安静下来开始在太阳底下睡觉。
溪生送来茶果,问白柒,红梁可好? 白柒笑笑,至少她现在是幸福的。溪生,我真希望就这样一直过下去。 哪样?
有一间小房子,有蔬菜,有太阳,有姐姐,有溪生。
那是春天里的最后一日,绵软的阳光一寸一寸染亮这家窗口向南的土坯房,穿 梭在尘埃里的风声终于渐渐安静下来,讲故事的人,听故事的人,都不再跋涉任一 章节的繁华与荒芜。他们说,江南多风流,只是过了这个季节,什么都是要尘埃落定的。
于是在那个春天的最后一日,溪生拉了白柒的手,他说,你嫁给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