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似乎一切又都是假象。他还是会在吃饭时坚守到最后,我也会,雨潇偶尔也会,母亲倒大部分时间都会坐在桌前。他和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喋喋不休地讲中国的先秦和NBA精彩的灌篮。
随之,我会冲一杯山楂茶。握在手心里,鼻尖感受热水呛人的气息,手里却是异样的热度。坐在他跟前,继续看他面前的杯中酒。
我一直以为他喜欢喝酒巳经成为一个难以根除的瘾。每天每顿饭那个杯子必然是满满的,不留一丝缝隙的黏合让我不止一次地劝他少喝点少倒点。他微醺地告诉我,今天菜多。而每次的理由都是量变质不变的菜多,有时多几个字有时少几个字。
不过着实红木餐桌上也七七八八零零散散摆了一满桌子。其实我是知道他喝酒的原因的,因为他高兴。
在他的目光中,我看到真诚,在雨潇的言谈中,我亦听到友善。
我所表达不出的踏实感和半夜有时起来倒水喝不再有的畏惧感,这些我词不达意的感觉像攀缘时用的工具深深扎根于岩石的同时也生长于我的心。
这是我八年来从未感受到过的温暖。或许在我生命的终结也会记得经年前的那个夜晩,一个我喜欢称其为山的男子,用他手心的温度给我父亲般的暖意,让我的双手在萧瑟的季节更迭时不再那么寒冷。至此我懂得。
山,是街头巷尾那声声吆喝给我的久违感,
山,是庭前院落初展粉黛的夹竹桃带来的欣喜感,
山,是让我的手心不会再出现零度的那个永恒的句点。
过后,便是完美的弧线划过的美丽。
斜阳归不归
陆俊文
那条河从脑海深处汩汩浦出,河的源头是连绵青山,毛茸茸的深浅不一;它流过山的腰,如银蛇轻舞,流过丛林,流过石桥。我站在桥上眺望,曲折小径的深处,在一株小叶榕下,新旧两座依偎的老宅,还有那个笑盈盈的白发老人。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早巳被白翳遮了光,看不见来人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耳早巳模糊了声感,万籁皆寂;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一口结实的牙松落入泥,咬不了字嚼不动米。她往日喜欢坐在树下摇晃着蒲扇同人闲说的习惯渐渐隐去,明知眼前有人,却仿若隔一堵无门厚墙,声音挡在了那里,进出两难;她也不再手握弯镰钻进大片绿密的甘蔗地里,吆高曲,踏黄泥,仰着被阳光晒得微醺着脸。
我远远看见她,佝偻着背,坐在老宅红木门前,静静。
我猜她一定是在思念我死去的外公。
母亲说二+年前她和她五妹大着肚子从县城坐一小时的汽车再转乘牛车驶在那条羊肠道上,坑坑洼洼,腹中的我又上下翻腾,牛慢悠悠地走,母亲心急如刀害l过了那条河,过了那座桥,榕叶在斜阳的余暉中盘旋掉落,静止无风,一声细长的哭腔从老墙根里撕拉开来。
之后二+年,冷清、寂寞。
外公是一介书生,新中国成立前念的是革命大学,读书多却木讷不善言辞,懂画画,懂作诗。新中国成立后调至百色任职,几年后因父亡归家,再度前往却又因误了车而不得不作罢。乡人有劝其徒步行去的,但那时西南边境山匪猖狂,携妻带子不便,也打消了这念头。一留下,在大山里面朝黄土便是数+年。那些年教过书,当过会计,种田犁地是家常事;子女多,负担重,总是久病缠身却不肯医治。
1992年修葺老宅,外公架梯上爬,失手坠落,重摔于地,一坠便卧床不起,直至医生査出有肝癌,不久即逝。
我从未见过外公,但却总是翻读他遗留下的书,听母亲讲他的故事。在老宅的阁楼里藏着许多大红箱子,灰尘早就铺满了盖子,蜘蛛网结在四角、头顶和地板,铜锁松动。+岁那年我第一次架了梯子爬上去翻捣,没有电灯,只好手持一盏煤油灯,微光在泛黄书页前掠过,惊起四窜的衣鱼,我抖了抖,它们从空中坠落,又一溜烟钻进了地缝里。《隋唐演义;《水浒传《三国演义》这类书都是那时从里面翻出来读的,后来还翻出一些诗词集。蓝黑墨水的钢笔字迹时常跳脱在段落空隙,我知道那一定是外公的笔迹。有时会翻出外公给舅舅写的信,督促他读书,这时候我便会召集弟妹们围起来哈哈大笑;倘若翻出外公年轻时候的照片,总不觉惊叹他的眉目俊朗。“翻箱倒柜”成了我每次回外婆家的必修锞,而外婆每每总是坐在一旁不发一语,她知道那些都是压箱底的旧时光了,睹物更思人,亦更伤心。
那曰因为父辈们饮酒甚酣,都醉醺醺的,栽头便睡,无人驾车归去,便只好留宿在外婆家。这间松松垮垮的老宅子巳经很久没有在晩上接待过客人了一我想我们俨然巳成了客人,从小到大都未曾睡在此处过。母亲在木板上铺上竹席同垫子,认出了那张破旧挂满补丁的红褥子正是自己儿时用过的具物,她孜孜不倦同我讲那时候的事情。床头红木桌上搁置一盏煤油灯,火苗有些散了,她就用镊子夹起束作一根,灯罩如水晕过一般朦胧不巳。
正堂的瓦顶掀起的三道口子打下清幽而白的月光,悄然移动,我拉了藤椅坐下,不安分地折根竹枝摆弄它。周遭沉寂,弥漫有陈腐的酒香。小舅因为住在镇上,路途不远,晃晃悠悠开着摩托车驶过小道回去了。
有时候我问母亲,为什么小舅住得那么近却不常来看外婆。母亲支支吾吾。我倒是从旁人对话中得知原来外婆竟被舅妈赶出过门好几次。外婆这一生育有三子,前面两个在大饥荒的年代都不幸夭折了,后来又一连生了三个女儿,等小舅出生的时候,自然欣喜不巳,从小就宠着惯着他。姐妹们都把大姐的衣物打了补丁往下传着穿时,小舅穿自己的新衣裳;念书到最后供不起那么多人大家又都放弃了机会让给小舅。那时候家里就只有一个孩子念着书了,可外婆却还是如旧坐在宅前小叶榕下等着他放学回来。积年累月成了习惯,纵使是多年后儿女们纷纷都离开了“那界”这个小地方,走得远了,更远了,她仍旧在那里等。
生活的盼头总是同日升月落一齐轮回,明明灭灭却希冀仍在。
最后一个生的小女儿远嫁海南,她+多年都未见一面算是情有可原;然而住在不到+公里开外的小舅却总推托事忙,把外婆一个人丢弃在大荒宅子。
老牛死了,稻田死了,河水死了,天空死了。
我害怕看到外婆的影子一在月光下,她是那么的佝偻而孤独。
人老了像是枚爬满诱迹的钉子,年轻时扎进深墙里,同红砖长到了一起,若年晩拔出,则瓦屋塌,诱迹离。
事实上我总共和外婆并没有说过多少话。我小时候在城里长大,每年回来两三趟,春节一趟,清明一趟,中元节一趟。而每次回来总是午后至黄昏归,匆忙忙吃顿饭便离去。齐聚一堂的时候总是热闹非凡的,可四散之后的冷清只有外婆一个人默默承担吧。
而外婆的汉语不好,我以前用壮语同她交流又显吃力,所以总是她在用壮语说我在听,我在用汉语讲,她也在听。我不知道她到底听懂了多少,亦如她也不知道我听懂了多少。
记忆中同外婆接触最多的那段日子是我还在念小学的时候,母亲把外婆接到家里来短居一周。很少离山的外婆在城里总分不清路况,每天放了学后母亲便让我陪外婆四处转。其实哪里是我陪外婆,分明是外婆陪着我。我奔到体育场前玩秋千,又到田径场边爬云梯,外婆一看我在高处,总露出担忧的神情,佝偻着背,两只手在下面预备着随时接住我。我在空中大笑,儿时最想有人疼爱,愈溺爱,我则愈张狂。后来玩累了要外婆背我,我一跳,跃上她弓起的背,仿若驾着一匹嶙峋老马,我笑,她比我笑得更开心。
我指着前面一家商店说:“Mdai,gouyigwnpinkgilin丨(外婆,我要吃冰激凌)”外婆抿住嘴笑笑:“gwn、gwn、gwn。(吃、吃、吃)”那是我第一次用壮语同外婆说话,蹩脚的腔调像是学舌鹦鹉,两个人一路上互相被对方逗笑了。现在想起来,其实那个时候外婆并不知道冰激凌是什么东西,她听我吐出那么一个词大概也有些莫名其妙。我领着她往前走,翻箱倒柜摸出一只香芋味的冰激凌,外婆则从腰间细绳拴着的红蓝纹壮锦荷包中掏出皱皱巴巴的零钱,一角两角地递过去。我掰开上面的圆纸片,用舌苔整个抹过去,将纸片上沾上的冰激凌舔舐干净。外婆看着我笑,我也笑。冰激凌连续吃了一周,即是外婆短居的时曰。
那段时光太值得回味一除了有冰激凌,每天晩上还能吃到肉。因为家境潦倒,母亲常常抱回一个大南瓜,一个吃三四天,完了,再买一个。有时候能在南瓜中夹出一点油渣来嚼,都觉得满腹惊喜。平日里连饭都吃不饱,又何谈什么零食。但是因为外婆的到来,母亲每天都买两三块钱的猪肉,并嘱咐我让外婆先吃。但事实上外婆很少吃那些肉,全都夹到碗里头给我。
最后一日外婆在给我买好冰激凌后又偷偷从荷包里拿出一沓整钱给我,足足有四+元。我那时大抵是想要而又不肯要的,撇撇嘴嘀咕:“妈妈说不能拿。”外婆便硬塞到我的小口袋里。她咯咯地笑着,摸我稀疏的头发,说以后多吃些有营养的,水果啊,鸡蛋啊。我点点头。年幼如我并不懂得外婆这四+块钱攒了多久,但我猜想一定来之不易。我便一直留着,藏在枕头缝里,衣柜侧角,直到有一天母亲整理家务时发现责问我,我才道出了实情。母亲看着那沓钱哭了。
泪水里是满目的歉疚,以及无奈的悲凉。
母亲问我,是否还记得我从咿呀学语到跑跳自如都是外婆一手带着的。我说,不可能吧,我怎么没有一点印象。母亲说,那时候我整天哭闹啼叫个不停,见到外婆,马上就安静下来了;还老喜欢笑,露出两只小酒窝,外婆就抱着我给邻居们看;每天不离手地抱着、背着我,哄我睡着,给我换尿布;小时候我又常病,她整夜整夜地守着我。我自嘲记忆真是个贱东西,总把别人对你的好与恩惠忘掉,抛入大江大河,流逝入海。
这些年因为读书忙,见到外婆的次数愈加的少了。那天我在黄昏前乘大巴回外婆家。路并不长,天光大好,乡村公路的静谧同炎夏蝉鸣的惊闹大异。在小镇楼层的窄巷后深藏着另一个世界,那里有一大片稻田,我沿着那条路走,黄土漫天,窄如羊肠,一切同二+年前的丝毫未变吧。两旁青黄的谷子在风中摇曳,我看到远处连绵清痩的山和大片云彩,天是澄澈的蓝,风扑面驱炎。我走过那条干涸的溪流,那片鹅卵石铺满的枯竭河床,再走过破旧石桥,栽着小叶榕的屋前坐着一位老人一她面容恬淡,看着日光淡薄的投影从眼前红壁高墙上渐次升起,是黄昏要来了一我猜想她在怀念,怀念自己曾年轻时孩子们上学念书归来,她坐在门口等着,男人在屋中劈柴;我也在怀念,怀念那个时候外婆在院子大门等我归来,然后我踏着斜阳下自己的影子,奔跑、跳跃,融化了夏天的冰激凌和旧时光。
我说:“我回来了!”
但她未曾听见。
童年的池塘
邓华
童年的那口池塘如今回想起来其实充满了智慧与启迪,尽管记忆的手巳经在很远的地方温柔地摇曳,但许多事情,需要静静地想起与祭奠,即使它走过我很远!
当一个人如一口池塘一样敞开且思想着时,那么他一定是一个与睿智+分接近的人,他一定有着池塘一样的柔和、静谧,深藏着无限的融洽与体谅。
生于农村的孩子,大概心中都藏着那么一口或深或浅的池塘。砌着一个小码头,旁边歪歪地长着几棵小树,一到夏天,狂躁的知了就会趴在上面拼命地叫个不停,世界都被光亮所隐藏,只剩池塘里的云,跟着风的脚步,走走停停。
不知道你的心中有没有一口童年的池塘,反正在我心里就藏着这么一口,一到特别的夏日,带着外祖母慈祥的笑容一般,在心里晴朗地反射,它永远藏在我6岁的记忆里,怎么都长不大。6岁,6岁那年我巳懂得怎样去接受一口池塘的快乐,接受它那些与自己或深或浅的心事。6岁前的我,寄养于外祖母家,终日带着少年老成的表情,有着与那口池塘一样的恍惚与天真。
一直到我20岁,那口池塘都守在外祖母家那栋老式青砖屋的下面,与那座老屋一样,无私奉献着全部,它与老屋、外祖母一样,青春了许久,然后在发现我们长大的一瞬间,飞速老去,然后,是外祖母被年龄收回,老屋被推倒,那口池塘,也终于荒废。
6岁之前,那口池塘是被外祖母形容住着“水猴”的邪恶之地,专拉小孩下水,的确,有过几个小孩掉进去后,很久都没有出来,等捞上来之后,脸,白得跟天上的月亮一样。
只要我一接近池塘,外祖母总会不失时机地从某个角落冒出来,尖叫着颤抖着小脚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一把揪住我捉回堂屋,是的,我还太小,小到无法独自面对一口池塘、某个事物,当一个人用自己的狭隘去面对另一个事物的辽阔时,请相信,那是人的悲剧!
在此之前,我永远只能趴在外祖母的肩上远远地看着那口池塘,看外祖母在码头口挑水、洗衣,简单而朴素地活着,看村里三三两两的小孩黄昏时欢快地游乐,看夕阳的光如何一点点在水里隐没,那些小伙伴湿漉漉地从水中爬起,大呼小叫着甩着膀子冲回家中,人生,的确有过那么纯粹而快乐的时光!
常常想起,某个童年的夏夜,有白月亮的晩上,外祖母带着我去老屋前的芭蕉树下乘凉,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风掠过树叶碎碎的响声,天上月色清凉,散发着莹莹的光,纤尘不染地洒在枝叶上,呈现出斑斑驳驳淡青的光’而那口池塘,就在不远处,盛着满满的星辉,像打碎了一地的白玉,清的光与白的玉交织在一起,那是天河落在人间的时刻,是人间最为安静的岁月。
在池塘还比较丰盈的时候,在水还是可以称之为水,鱼可以叫鱼的时候,一口大池塘其实就是乡下孩子最好的游乐场,最天然浴池。在秋夏之季,傍晩时分,小孩们会三三两两把自己丢进水里,光着屁股,在水里游来蹿去,头顶上可能是提前升起的蓝白的月亮。我们在池塘里仰望天空,偶尔可以看到小小的飞机带着巨大的声响从头顶飞过,猜测着飞机里的人和事,大部分时间里,只有百看不厌却司空见惯的云彩。我们把耳朵藏在水里,听到与这个世界不一样的声响,岸上的事物都似乎远离,你突然更加接近于另一个世界一水下的世界,偶尔听到水里鱼虾惊慌失措的摆尾声,有一闪念的快乐。
只有当你学会了游泳,池塘才真正接纳了你,接纳了一个孩子简单的心。
我是在学会游泳后才真正深入那口池塘,发现其中的丰富,它简单的表面下原来藏着无数的孩子般的快乐,那些丰富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无比奢侈,那种深层的快乐,它躲在水的暗处,或者沉睡,或者呼吸,直到被触摸被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