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葫芦
贺伊曼
记事起我一直住校,住了好多好多年。小学一年级时我才五岁,就过着每周只能回家一次的日子。那时我妈当班主任,每天待在学校照顾别人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只好送出去让别人来照顾。而她列出的另一个极为重要的理由是,我家中那个英俊倜傥、背书一流的老爸啊,其实连只煮饭的锅子都不会用,袜子也从来不会洗。“你爸连自己都没办法照顾,我怎么放心把你交给他!”每当我每周日晩上哭丧着脸返校的时候,她都要这么跟我说上一遍。也就是在这么一遍一遍的复述中,我升入了小学四年级。那一年我转入一所离家车程只有半小时的学校,从此开始了短暂的走读生涯。
其实我妈说得一点也没有错,我几乎没见过我爸做过一样完整的家务。我曾亲眼见到他大清早在厨房砰砰咣咣大半个小时,然后捧出一盘黑压压煤炭一般的东西来。我问他那是什么,他说:“煎鸡蛋呀,你妈交代你每天都要吃两个。”我又问他:“那你以前煎过鸡蛋吗?”他低头看看手里乌黑的一团,说:“好像煎过,也好像没有,但这不是很简单吗,你看我一上手就会。”
那一阵子我妈出差频繁,他因此没少让我饿着肚子去上学。但说起来奇怪,那段时间我每日上锞因饥饿而精神抖擞,但每个躺在床上的夜晩,却总因肚子里塞得太满而无法入眠。那些难以消化的食物,事实上都是我爸在接我放学回家的路上买给我吃的。
我爸他竟然也有过每日骑自行车接我放学的时候。事隔多年,要不是亲身经历我一定不会相信。如今他出门走两步便觉得累,体态早巳发胖,自己会开车却总要坐车,养生心切却始终不愿意运动。我每次跟他讲:“当年你接我下学,我那么重的一个胖子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乱晃,你的手却一点也不会抖哦。”他低头想了想,说:“有吗,你那时候才那么点儿大,再胖能重到哪里去。倒是……我很年轻是真的。
我又问他:“那你还记得当时路过解放桥,你总要给我买一个冰糖葫芦么?”他说:“你这不是瞎说吗,我怎么可能让你吃那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只好不作声。其实比冰糖葫芦更油腻更不健康的东西,当年只要我想吃,他每一样都帮我买。有一次我非要吃街边的炸串,他说:“那么我们吃了以后回家要假装没有吃过,把你妈做的饭和平时一样吃光,不然会被骂死。”我说:“好。”于是我们连着吃了两天油腻腻的炸物,第三日早晨起床,我的嗓子便突然说不出话了。对于引发我惯性喉炎的原因再熟悉不过的老妈为此大怒,大骂了我爸一通为何带我吃垃圾食品,当时我躺在床上,我爸站在床边挨骂,时不时还冲我挤眼睛。后来病好再去上学时他嘱咐我:“我们要吃些健康的东西,而且回家时肚子最好还是饿的。我说“好,但我们要吃什么呢?”
他说:“你不是一直爱吃冰糖葫芦吗。”
解放桥是每天上下学都要经过的地方,坡度很陡,有时脚下无力还要跳下来推车上桥。后来高中的时候那座桥就拆了,改修了立交,路旁干干净净的什么摊子也没有。但+年前这里曾挤满小商贩,光是冰糖葫芦的摊位就有好几个。我爸总爱去一个陕西老头那儿买,觉得“干净,而且老乡不会骗我们”。我爱吃红薯夹心的,他吃原味。每晩我们都要买上两串,推车上桥,然后在桥上把冰糖葫芦塞进嘴里,一路冲下坡去。
那时他没有多少钱,刚刚因为得罪了领导从学校的教务科调到保卫科,中文系出身的他每晩要拿着电警棍在黑漆漆的校园里巡逻,闲下来则和人挤在值班室的小床上下象棋。有一次在路上我突然问他:“我们每天这样吃,很贵哎。”他背对着我卖力蹬车,“想那么多干吗,既然你爱吃,每天买给你一个月也才六+块。别小看你爸,虽然……虽然啊……是吧,但这些钱我还是付得起。
那瞬间我心里好得意,觉得每天能够豪掷两块钱给我买冰糖葫芦的老爸真是个英雄。
不过如今这些他都巳经忘记了,我也没再说给他听。我猜,他可能真的只是记性差而巳。像小时候他唯一一次打出粗车送我上学,下车时把我的书包落在车上。或者有一次他载我经过火车道,突然毫无预警双手腾空,我俩连人带车翻在地上。我从地上爬起来,他帮我拍净身上的土,问他怎么回事儿,他指指一米外摔在地上的冰糖葫芦笑嘻嘻地说:“只顾着吃,忘记在骑车。”
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巳习惯了这样一个事实:他看书可以过目不忘,生活上的事却从来不记得。这后来也成了每每得知他早忘了和我一起经历过的那些场景时,我用来劝慰自己的理由。
上高中时我一个月回家一次,三年间他从没有去学校看过我。那时他巳换了工作,总说忙。高三有一次临返校的清早,他心血来潮说要送我,我坐进车里一路无言,开了很久他突然把车停在路边,扭过头支支吾吾地问我:“你学校……要怎么走?”我大脑空白了一阵,他看我一直不说话,便尴尬地笑了笑:“你知道,我一直记性不好的。”我点点头,说““我知道。”
但我也知道,总有什么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这些年我早巳成长,大学毕业后去外地工作,但无论何时看到街边卖冰糖葫芦的摊子,总会想起他载我放学的那段日子。即便多年后那巳成为记忆里模糊的、难以成形的一团雾气,但始终还是没有散掉,挥之不去。那次我从车上下来,他让我拦辆车去上学,还塞了钱给我,我没有接。坐公车回学校的路上我想,这些年他看起来好像没有大变化,十年过去甚至没有变得更老,而有些时候,却觉得他仿佛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而在这一点上,我和他是多么的相像。
山
张炎佳
我没有享受过太多的父爱,仅有的记忆也像敞大的家里面那盆娇弱的牡丹一样,由于受不了寒冷而凋零了。凋零了一地的粉红色花瓣,我偶尔会数一数,奇数,但下次可能就会是偶数。就这样奇偶奇偶地轮回颠倒,犹如我的残破记忆一只是断裂而缺憾。
我的脑子里有这样一种潜意识。拉妈妈回家。在十岁以前。
我害怕那酒酣耳热过后的痛哭声和打骂声。我也始终记得多少个漫漫长夜泪水打湿嘴咬的被角,咸味一直从嘴中的味蕾蔓延到肚中的胃里。咽下去是我唯一信奉的准则。
又或者在某个白天。某个他出差归来的白天。他用那扎人的胡子扎着我娇嫩的脸颊下方,有点疼,有点凉。疼的是那短而硬的胡须,须尖上冒着水珠,水珠是凉的,从外面带来的凉气,沾到我的脸上,我闻到淡淡的香气,淡淡的不可名状的香气。然而终于一天,他离开了我们。暴力的君主自掘坟冢。这是我后来知道的他过得不好。不愿再提起,因为只是空白。
八年以后。有一个人走进了我们的世界,国度里有了少有的温暖。我从我们家冬曰里一贯开的空调换成了不停歇供暖的天然气,从炒菜锅的把手上缠了一层厚厚的隔热布,从经常会漏水的梳妆台前看不到一丝水印,从进门的寒冷直逼我的鼻尖到关门时衣角还带着的余温,从她脸上淡淡的红晕越发明显,偶尔支吾着说不清话的语调中我猜测,我们家有了座山。
相遇之前总会有感觉,仿若知晓,如同我喜欢把那种感觉,那种由感觉延伸到实实在在的人,称之为山。
母亲很巧妙地让我和他相见。他很高,和蔼,总是笑着。还总是对我说,多吃点,多吃点。我们吃的第一顿饭上,他一直在重复这句话。结果是我在那顿饭上一直吃,最后撑得肚痛。
吃完饭后我们三个并肩走回家。说是到路口分手各自回家。在路旁高高的梧桐树的掩映下,他的影子在路上摇曳,很修长很匀称的身形把我挡得密实不留一丝缝隙。母亲也是一样的娇小。我躲在他们身后,看着这个山一样的男子和这个水一般的女子,笑了。
那个夜晩,东风萧瑟。吹得满脸灰尘和沙粒,头发全乱了,衣服似乎也不保暖,但我却喜欢上了他。我在保护了母亲八年后终于可以放心地松手了,放手的同时,我牵起他的手和母亲的手,一只手陌生的温度传遍我全身的每个关节和经脉,一只手熟悉地融入我全身的血液和组织。就那样,我像一个连通器一样。就像天平的平衡靠支点,我希望我们三人的爱靠共同的相互力。
那一刻,那一时,那一分,那一秒。我转头侧脸看见母亲脸上的笑容。从未有过的祥和和安宁,是一种会心的笑,是逃避过苦难,走过了经年,迈向了幸福的笑。我知道,我的世界到了。
孤寂的暗夜停止。
灿烂的世界开启尘封的时光。
他很执拗。有好些时候我们是不很和的。就像母亲说,他爱吃生的红心萝卜,却不爱吃熟萝卜。他爱吃韭菜馅的饺子,却从来不吃韭菜炒鸡蛋。他是个怪人,我从那刻清晰地感到这一点。
他也很爱讲话,有时我们吃饭,他便会一讲就是很久很久。往往是我们都巳经到客厅看电视了,直至困倦到睁不开眼之时,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讲什么是“剩余价值”。往往最后一个听的都是我。
我喜欢听他讲话。同时也听他的话“多吃点”。和他坐在一起吃饭吃到最后似乎巳经是我潜意识里的一种规定。看着他面前的透明印花玻璃杯里的同样透明的液体渐渐减少到一滴也流不出来。同时听他嘴里吐出最后一个字尾音的结束。我知道,这餐饭结束了。
收拾菜盘和碗筷时,满桌就我一个突兀的漂亮的鲜黄色瓷碗尤其乍眼。这是我买的,也是我一个人用的。当拿起这个碗时,他总是会很认真很小心地单独先洗这个碗,而后再去洗别的。那一抹黄在他的指间流动,滑过来又穿过去。我站在背后偶尔会偷笑,忘记了那些曾经感伤的过去,不再想起。眼前浮现出我们家古旧墙上的那幅山水画,远处的高山,雾缭着烟雨,山下一湾浅水,浅水环绕着高山,绿水旁有一棵小树,向上生长。
时间过得真快。距我和他第一次见面巳经一个月了。又是晴美的午后,又是晴美的一天。我在书房里,听到钥匙转动锁眼的声音,开门,脚步声,却并不熟悉。我听到母亲说,雨潇来了……
我跑出书房。看到他身后的小男孩,同样地在他那个年龄算得上高的个子,腼腆得像个小姑娘,直愣愣地微笑地站在那看着我。
我脑海中浦现出那天我在房门口听见的话语,什么时候把雨潇带来让两个孩子见面啊,这个,我再想想吧……
这是他儿子,这是我弟弟。第一眼我就认定了。
我的大脑快速转回到现在。走上前握住他的手,也同样微笑着,我说,长得真高,真好。说完看着也在微笑的母亲和他。
一切都是那么好,在这个一月的某个晴美的下午。
雨潇是他的名字。我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就喜欢上了这个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名字古板而没有新意,便渴望而欣羡那些拥有美丽名字的人。觉得叫那种名字,不仅对本人而言,甚至对说的人而言都是一种享受。口与舌,唇与声的和谐。
上帝突降一个精灵,带给我另一种温暖。
我忘记了是哪一天我曾热切期盼上天眷顾我一个高大英俊的哥哥。然而却在某年某月某一天突降给我一个精灵般的弟弟,在这之前,还给了我绝巅的风采。
雨潇的话很少,少得让我有时会忘了他的呼吸和眨眼。只有在我问他的时候他才会和我笑和我交谈。我想对他好,我想一个11岁的少年从此进入另一个家庭,离开一个至亲的人,面对两个从未谋过面的陌生人,该是怎样的一种距离感。他小小的心里面到底藏着多少说不出道不明的话语,应该很多很多。
那种沉重,在他心里应该不知道这种感觉叫作什么的无奈。我能试想得到。犹如一个人站在空寂的屋里面,四面孤立无援,到处都是黑的墙,浓的阴郁。直到天亮,天窗打开,才发现,其实四面不是墙,只是他的双眼被陌生蒙蔽了。看不见周围的笑,也看不见阳光的明媚。
因此我极力地对他好,想要打开他的心扉。他对我笑,他和我说话。
我会问他学校里的情况,几点上锞几点下锞几点上学几点放学。老师好吗,同学关系如何等等的等等。在这些问题的化归中,一问一答之下,雨潇的笑容越来越美好,如同我们相见的那个晴美下午的阳光一样。宛若色散一缤纷。
偶尔我自己在家。我坐在客厅的红木沙发上,没有硬的感觉。只是柔软,垫子的厚实柔软黏着我的双腿,我抱着绒线靠垫,双腿随意地一条搭在一条上盘着,眼睛流光恣意地四散,聚焦到墙上的那幅山水画上。
还是巍峨的高山屹立画中,一湾浅水绕山而生,浅湾旁的一棵小树依水而滋养着,但随着我眼神的迷离和下降,似乎远处的丘陵上还有一棵矮一些的小树。我连忙转移了视线,收回迷离的眼神。我希望是有两棵树的,我希望我上次的浮现是不清楚的,我希望事实确是有两棵树的。
从渐渐熟悉的陌生到彼此挂念的亲人,这点点滴滴都似美好时光。
一切似乎都是上天安排好的。没有波澜和掠过的青鸟,家里一切照旧。他和母亲也依然照顾着彼此,体恤着相互。我习惯过这种日子,像一颗话梅糖,入口即是顷刻的酸甜。又好像酒糟巧克力,回味悠长,绵延不绝到耳后都不消沉。
我也习惯喝他泡的山楂,不放茶叶的。我也喜欢喝母亲冲的茶,不放山楂的。但往往我是将两种混起来喝的,这样泡出来的味道既有山楂的浓郁厚重,又有茶的清香爽口,宛若他和母亲。交融得是如此曼妙、生姿。
雨潇却不喜欢喝用热水冲泡出来的东西。他觉得那种味道是难以接受的刺鼻,较之他更喜欢雪碧。所以我每次回家都会给他买“晶晶亮”的透明液体。有时是大瓶装的2.5L的,有时是易拉罐装的355mL的。总之绿色的瓶子一直映照着我干涩的脸,伴我归家的路。我经常会把它们买来后放进冰箱上层,让它们变凉,变凉的时间大约是四小时,彻彻底底的凉。打开冰箱门取出时,瓶壁上带着冷藏后的凉度和放进去的橘皮味,一拿,手里也沾上了这种气味,有时还会有青菜的泥土味或者他炖的东北三样,又或者是母亲煎的春卷味,也可能是我最爱的香草蛋糕。总归瓶壁上带着家的味道和他们的气息。
其实我买得更多的是600mL—瓶的。比草绿更凝重,比森林更肤浅的颜色,上面有50个凹下去的小坑槽,我曾一度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乃至什么原理。后来还是某一天我拿着瓶子摩挲着,并看着那些小坑槽发呆时,雨潇在喝下一口冰镇雪碧后说,这是防止瓶子在手里会掉下去才弄的。原来是为了增大摩擦力。
我和雨潇相视一笑。很可爱的笑容,很羞涩的笑容。在朝向对方的时候,都是发自肺腑的真诚。
时间不会逆流而上,只会顺流而下。
普度众生的荣光和华发,我知道的,他们都会老。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他们变老的。我在回想的时候找到了答案。是从那时起,从他提重物时间歇的频率和上楼时渐重的喘气声中,从他挺直的腰板偶尔会酸疼时我察觉到了。我看到他脱落一地的头发。苍凉的幕景下,一个孤单的人在灯下渐渐缩小成屏幕上一个小小的光点,谢幕的凄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