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随着榕江的支流进入平原肥沃的腹地,黛青色的丘陵就渐渐平滑地汇入翠绿鹅黄的千顷良田,江水平缓地搏动着潮汐,贯穿大地深蓝色的静脉。随着一路如画风光徐徐开展,你便会看到细碎低矮的民居错落在竹林的掩映中,白墙黑瓦沙石路,朴实如同孕育她的土地。这便是我的故乡。
没有足足三千亩的桃花明月,没有整整一天涯的草长莺飞,故乡不比江南,听不见乱耳的丝竹江头的鹿琶,也没有西子湖畔的姑娘撑着油纸伞。故乡从来沉默隐忍。倾仄狭长的沙石小路,经年的墙角被青苔侵蚀得班驳不匀;瓦檐是曾祖父那一代铺的,每到七八月台风天气便开始终日地滴落着老泪。
村南就是鉴湖,行人鞋跟嗒嗒地扣在青石板桥上,就会听到当年喜庆的鞭炮锣鼓与从村里行出的状元春风得意的打马声。
萧自来是故乡的大姓。入赘了几位新郎以后,人丁只见更旺盛起来。邻里处处是排字论辈的亲戚。哪家有了红白喜事,每每宴请的亲朋们大抵要从自家的场院铺排至村中的晒谷场。细细算起来,小严是理当唤我“四姑姑”的,阿姆面前许会惺惺地喊几句,背转身就难免要见他的鬼脸。我对这些也不甚计较,大帮孩童滚在一团谁会记得劳什子的“老叔”“侄子”的。在松棠先生处启蒙入学以后,小严便只随先生唤我“子渐”。
松棠先生是我祖父那代的账房先生。才学是几乡里都出了名的。连父亲年少时都曾在先生处习过书。五六岁时,每日清晨与一帮孩童迎着沾衣的晨雾笑闹着去上学,经过鉴湖桥边的竹林后,远远便可望见留着参差髭须含笑迎接的松棠先生和那一身皱巴巴的老古董黑布长衫。上午识字诵书,学习句读;午后便描红练字。有时先生心情愉快时便讲一段古,抑扬的声调时常引得我们一阵哄笑。调皮顽童是时时都有的,常气得松棠先生胡须一抖一颤。可先生从不动用他的红木戒尺;最严重不过我与小严倒泻了先生珍藏的庐山云雾,被罚至天井搬书、晒书。那日阳光甚晴好,我们两个嬉笑着摊晾开那些常年不见天日的线装古籍。一边比赛捏死蠹虫的数目。先生见了,也只无可奈何地笑笑。
先生素来和蔼,孩童都喜亲近。正是因此,后来村里虽然盖了小学,村人都将儿女们送去读书,但锞余或农闲,仍有许多子弟如我和小严一般回先生的私塾。
村庄的童年从来不乏乐趣,不曾因物质的拮据而失落了光彩。
傍晩时分下学了,在田垄上一路追闹,捉麻雀田鼠是常有的消遣,逢年过节拜老爷又要热闹好一阵。倦了便躺倒在成堆的秸秆上。其时暮色巳渐浓,流云一带带划过烂醉的斜阳,就此也染上了绯红的酣态。那些缠绵的烟霞将村庄笼罩,于是鸡鸣犬吠和带着乡音的人语便变得朦胧。我们就一直如此躺着,直到阿姆的呼唤在清凉如水的夜色中摇曳,我们才尽兴地走向那盏温暖的昏黄灯火。
那时稻禾收割完毕,秋风里处处散逸着烧秸秆那温暖的气味。后来在长年的漂泊中,就是这种气息渐渐幻化而成记忆中那故乡和童年的味道。
然而那时我终至离别了故乡到了南潮。三年后又孤身置于广府,其间从未回乡一次。大抵是因为太多的不得志。正如那许许多多从村庄中走出的年轻人一样,我总以为那些人、那些事总会为自己守侯,无论何时倦了只要一回首,就仍能看见那盏心中的微光,一切就能回到曾经一样。
但其实所谓“故乡”,便是那处在记忆中不断被冲刷了面目,被剥蚀了棱角,最终再也回不去了的,我的来处。
来广府两年后的深冬,突然接到小严发来的急电。上只有五字:先生殁,速归。”那年五月分时小严曾上广府来,带来阿姆亲手做的蜜饯与先生的信。信里先生自觉病情日渐沉重,想趁时众子弟再聚上一聚。然而我并未在意,只托小严带话给先生,让他放宽心,并许诺春节定回去与先生做九+大寿。然而先生终于是溘从朝露,倏掩夜台了。竟等不及那最后一面。
那夜我攥着带来先生去世消息的纸片,怔怔地坐了一整夜。
两日后,我匆匆返乡。
一推门便是正中先生的黑白大相。两旁是小严引范履霜书的悼文:“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虽不成辞章,但那笔迹是少有的沉拙质朴,非是先生常说的“子严笔迹跳脱有余,沉稳不足”。想必那一顿一挫之间,是凝了无尽的哀痛之意吧。
我站在灵堂中央四顾寂寥,先生一生无子无女,伴书终老,只有几名亲近的子弟披着麻孝,甚至连像样一点的仪仗都没有。听小严说这是先生自己的意思。先生从来不喜喧闹。四周摆设,也俨然是昔日情状,只是那笔墨纸砚从今再无人去碰,满架的书也再无人读。霎时一阵白云苍狗的悲凉。
寒风中,我和小严又重走上鉴湖桥。
由于村南的化肥厂的污水排放,鉴湖水再也不能喝了。也再也不会有成群的村姑们坐在岸边洗衫挑水。大片大片的土地巳然荒芜了,蓬勃的只有稗草,在萧瑟的西风中呈现着灰黄死绿。“走得七七八八了。”小严无奈地笑笑,“都进城打工做生意去了,这年头谁会甘心务农。”
“那你呢?”
“我?”小严视线的焦点变得模糊起来,“也许有一天也会离开吧。”
起风了。我在风中环起双臂。视野尽头是灰蒙的阴霾。
小严又提到年中阿姆摔了一跤,把父亲送给她的那只玉镯摔坏的事。“眼神愈不好了。常常眼前斗大的东西还瞧不见。就从楼梯上摔的。等我们赶到她巳捧着镯子哭呢。”小严说着眼眶红了,“人幸无大碍。可一直捧着碎片小孩儿似的哭,直说自己‘再也没用了’。”
我见到阿姆时她正在昏暗闷热的斗室中包着蛋饼。佝偻着背,很艰辛地擀着面,露在外面的手禾秆般突兀着盘曲的青筋,巳然消痩了太多。我忽地忆起年少时阿姆在梳洗后叫我帮她把鬓边的几根银发拔掉的情景。我心疼地看着阿姆的头发,如今那白发是拔也拔不尽了,突然鼻腔一阵剧烈的酸痛。
阿姆却似乎觉察了我,吃力地撑着面板站起来,急切而笨拙地向我挪来。我赶忙迎上去抱住她,却发现阿姆只及我的胸口了。阿姆却只是一味地欣喜,问寒问暖,又怕我旅途饥渴,拿了糖水我喝。嫂子说阿姆听说我要来,一早起来便亲自做我喜欢的木耳冬瓜糖水,蛋饼也是要给我拿走的。
阿姆用一双老泪浑浊的眼睛期待地看着我,我刚喝第一口’眼泪便唰地流下来了。“做年?孬食?”我连连摇头,二话不说喝个一干二净,然后在阿姆欣慰的微笑中泪如雨下。
阿姆老了。她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她的眼神巳坏得不允许她分辨出糖与盐的区别,以至于把那碗糖水做成了咸的。
这样的认知让我感到,阿姆巳然随着故乡,在时光中垂垂老去。
我只在故乡待了三天便又匆匆返回广府。
坐在疾弛于平原上的列车内,车窗外仍旧是肥沃的平原与和缓的江水。湿润的是色彩,流动的是风。然而,一些似曾相识的风景突然跃入我的眼内。那一刹那,我突然不能自巳地站了起来。
我的鉴湖水,我的石板桥。我的千顷良田,我的一湖明月。那曾是我开满无忧花朵的记忆最初的乐园。
我激动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些炫目的光点,仿佛寻得一件遗失巳久的珍宝,一分一秒都不愿放松。我目送着它们在火车隆隆的震动声中远去,再也没有回到我的视野。然后我终于不可抑制地流下泪来。
车厢内的乘客都讶异地望着我。然而只有我才知道,那时的我终于永远地告别了什么。
那夜我数度提起笔来给小严回信,然而终究无法动笔。百般思度,只得勉强涂抹了一首《宴山亭》。
宴山亭梦还乡
时近中秋,夜多雨水,滴檐声声梦凉。
半亩竹青,垄麦黄,依稀故园年光。
曾与共觞,倾一湖、瑶华未央。
未央,明月却两乡。
桃花虽在,怎寻昔日模样?
梦醒巳经年,料园早荒。
梁覆落尘,棂结蛛网,旧游多半相忘。纵有故遥,乡音改、有谁能唱?
却问,老寒梅、花仍否香?
我想,正如多年前看过的一篇同样写故乡的文章,作者在篇末写的那般“心中的故乡永远矗立在那里。永不拆迀,永不改建,永不生离死别。”
永不,生离死别。
黄土屋脊
刘卫东
我曾经听说过一个远古的故事,大禹治水,其实只不过用了一把黄土。北方浩荡奔流的河流将黄土带到更远的平原,在这里诞生了方块字和黄土小屋。
我用+年的时光来观察黄土地上生活在黄土小屋里的伐木者、雕刻艺人、酿酒师、泥水匠的生活。伐木者从我读《诗经》的年龄开始,就出现在河畔的森林里,河流的对岸是桃花和金黄的秸秆。那种木头的沉香,高粱酒的醇厚与伐木者和泥水匠青铜色脊背上的汗珠顺着河流,被风带到很远的地方。风穿过湿漉漉的青芦苇,绕过金黄色的草垛,带着谷子的清香,轻轻的,在午后的时刻落在屋脊上。
陕北高原,北方的河流将泥水匠的歌声带到了田野,辽阔的高原上你会看到弥漫的绿色线条,随着风儿摇动。黑青色的屋瓦,起伏的地势,酿酒师弯着脊梁将大堆的红高粱酿成烈酒,到了春天,这种烈酒散发出桃花一样的芬芳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