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伤感的文人墨客那里,野草早褪去了其坚强的精神内核,和柔媚的春水、飘零的落叶、秋雨梧桐、啼血的杜鹃一道,共同构成了诗人们孤独的精神世界。顺着更行更远的春草,你能摸到或羁旅他乡或被贬荒蛮的士子汹浦的脉搏。然而这些与贫寒的村庄相距太远,隔着遥远的时空,诗人们的声声叹息只能飘散在虚无的历史旷野中。野草是农民的贼,鱼肉乡民,盗窃丰收,和二流子、小偷、贪官与疾病一样被农民憎恨。千百年中国农民的苦难,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与野草的艰苦卓绝的斗争。“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中国农民面朝黄土,早出晩归,日复一日,就这样老在了泥土和野草之间。黄土高原,华北平原,一马平川,荷锄铲草的中国农民的身躯弯成了一道弓。你见过父辈们蜡黄的脸和粗硬宽阔的双手吗?皱纹密布的脸有着黄铜的颜色,悲哀的神情,双手粗糙,有着你我无法理解的沧桑。风吹曰晒,他们用那样坚毅的面孔面对土地,用那样有力的双手紧握锄头,而苦难从没有停止过光临他们的脚边。炙热的阳光从历史的深处照过来,落在了他们的眼睑上,你能看到他们凄迷的眼神,浑浊的瞳仁,是那么的让人心酸难过。岁月的风刻画着他们的模样,却从没有改变他们的命运。文人墨客的吟咏野草的哀愁是对真相的回避,是对苦难的无视,它不提供任何救赎的意义,有的只是怯懦的意淫,狭隘的自恋。美化诗化他者的生活,是我们不可原谅的粗暴的疾病。它让我们陶醉在自我膨胀的美好幻境中,忘掉健康的世界。
我相信,野草的存在时刻在提醒着,人类这微不足道的文明只是建立在荒芜的基础上,仿佛野草可以随时像史前的洪水一样,奔腾而来,将我们吞没。在神秘静默的黑夜,我常常产生种种朦胧的幻觉。我弄不明白,我们是被野草包围了,还是野草在困扰着我们。而村庄的夜晩又是那么漫长而深沉,四野茫茫无涯。躺在村子里某张床上,你会觉得自己被裹挟一切的巨大荒凉挤在了这个地球上小小的角落里。无数大大小小的村落横亘在辽阔的黄淮海平原上,而人们早将它们抛在了脑后。村里的张三李四终其一生也只不过像棵野草一样被种在了八里张和小李村,没有人在意这种野蛮的生存状态。我们都忘了,旺盛的生命力,只是荒凉的另一种形式。
这就是由树木和野草组成的村庄,人在其中充其量只是个暂居者,草木和农民共同承担着沉默的命运。我发现,人类是渺小而脆弱的。面对着它们,我学会谦逊,并且沉静。
好雨时节
丁威
时常觉得身体在渴望一场雨,关节松动,骨头缝隙里干巴巴地发出磕碰声。
是讨厌春雨的。春雨贵如油,却打心底里不欢喜它。上学放学路上毫无征兆,它就跑出来,不大却蒙蒙布满周身,撑伞不撑伞都是烦愁,觉得它柔软细小瞧不起,只一意孤行于雨中,如少年更多时候,接受自然捶打,借风雨磨去骨骼棱角,浑身伤痛时,只寻一处屋檐遮蔽,或者兄弟肩膀,不言苦,泪只心里咽。细雨起先只刷湿了头发,然后一层层往衣服里钻,待我觉得凉时,上衣大半都巳湿透。坐在教室里一上午或者一下午,打战似筛糠,牙关咬得脆响,耳朵听不到老师的声音,只侧耳去听放学铃声,铃声大作时,扯起早巳整理好的书包,夺门而出。春雨还在飘,疯一般往家追,春雨擦过脸颊往后退,心里竟一阵阵委屈,是怪罪春雨的。
母亲立在门边,远远瞧见我,不知道怎么的,眼泪就下来了。她扯过毛巾给我擦满头满身的雨水,碰到我的脸,是生生的一片凉,母亲就说:也不撑把伞,冻坏了都,湿衣服脱了,上被窝闷着。她就去到厨房,熬一碗甜辣辣的姜汤,趁着热,暖暖地灌进肚子,发一身汗,凉气就从身体里赶出去了。
想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讨厌春雨的吧,关于春雨的记忆就都带着寒气,是一种黏稠、弥漫、透骨的记忆,记忆本身扯成一张雨幕,如烟似雾地笼罩,母亲就站在这张雨幕之中,渐渐老去。
而在夏天,却又是渴望一场雨的,蝉鸣早巳布满,将夏日的焦躁和倦怠气味儿聒噪得越发烦闷,坐在空调下吹冷风都挨不过它的漫长。脖颈里钻出汗,脑门上水汪成一片明晃晃,浑身似有百只手在挠,盐从毛孔往外渗。
这时候就开始藏在树荫里期盼雨。而除去夏日里对雨的期盼,剩余的便是棒冰。晌午饭后,拨开蝉鸣的声响,耳朵的期待就只是卖棒冰小贩的吆喝了。那个时候,棒冰分三种,一种是一毛钱一根的没有绿豆的棒冰,有绿豆的就要两毛,而愿意出五毛买一根奶油棒冰的则少之又少,对于多数人,绿豆棒冰是最常吃的。装棒冰的是一个四方的箱子,里面裹着一层棉被和一层塑料,小贩骑着车子沿途吆喝:棒冰棒冰,奶油绿豆。我们就从屋里跑出来,端着瓷碗,手心里攥着汗湿的毛票子,聚在箱子旁,口水一口一口地咽,生怕买不到的样子。
棒冰的凉总是难以为继的,剩下就是难挨的整个下午空荡荡地悬在那儿了。午睡只是装模作样的一个空架子,眼睛望着窗口,想着太阳落进云层里,一朵云和一朵云造一场雨。
窗外云朵聚拢,雨就在那个时候下来了。起先是稀疏的豆大雨点,渐渐密起来,屋瓦上飘起雨声,空空洞洞,是一种清越的声响。雨窝在泥土、石块、枝叶上。干燥的泥土扑腾起来,带着热气往上升,是清新的尘埃味儿;石块濡湿了,颜色泛一层深,噼噼啵啵,有一种火烧的感觉;枝叶却都在抖,为雨水所洗,新新鲜鲜的,惹眼生动,似每一片都是新生。夏雨一落,整个黄昏就爽朗朗的,各处散着温热的泥土气味儿、甲虫气味儿,人骨骼都擦拭一遍似的,在雨后走走、说话,笑声都传得更远一般,它造一段清凉,造万物呼吸吐纳,也造夏夜许久好时光。
却也有梅雨这样好听的名字,只是梅雨一落,房子就掉一层墙皮,进屋里,总是潮乎乎一股霉味,很呛人,只往鼻孔里钻。想着梅雨早些过去,衣裳、被子就要拿到太阳下晒,将霉味换作太阳的气味。陈年的东西,乱七八糟地摆一院子,不经意还翻到早年写下的情书,巳经脆生生地泛黄,很傻气。
秋雨一落,便是乍暖还寒时候了,最难将息。一场秋雨便是一场凉,走出门,风就巳经要往怀里钻了。午睡的习惯渐渐退去,坐在窗前看书时,偶尔往外瞥一眼,风是乍吹起的,裹卷着云朵游移,叶子落了一地,飘飘洒洒的,旋到低洼处堆积。倦了就出门,要稍裹紧衣衫,点燃低洼处的叶子,有些烟气升腾,火苗蹿很高,熊熊的,燃尽了,烟气就更旺,一层赶着一层往上蒸,很清香的柴火味儿。阴天的时候,就把枯枝败叶聚集,点燃,熏许多烟,在风里抖,做祈雨的用途。
半夜就风大作起,窗子“哐哐”,一条毯子巳经单薄,缩成一团,梦中或许化作敲门、劈柴声,然后就是雨点敲打窗户的声音。起身关上窗,黑黢黢的夜,加上寒气和风雨,有一种骇人的感觉,会想起奶奶,她巳经去世+几年。我四五岁光景,她坐在堂屋里吃饭,秋日午后的光照进来,她的头发巳经全白,奶奶被笼在光里,我看不清她,她为光所照,通体的明亮,是一尊佛的模样,好多年了,我记不起她的样子,她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唯一的那张也被潮气蚀得全然不见轮廓。再回到床边,孤零零地坐着,听着雨点在屋瓦、窗子所造的声响,想着奶奶的坟在雨地里,就只是想哭。
后来,旱稻也巳成熟,绿色皆换一身衣裳,又是一番农忙。秋雨总是淅沥,似乎不曾间断,要是不抓紧,稻子就要霉变,逮着晴好的天气,稻场上晒一层金黄,麻雀总是偷吃,赶也不走,索性不管任由它们放开啄食,也不过一碗,于我不足惜,却能养它性命,何乐不为?
渐渐地就开始盖上厚被子,也开始在早上赖床,秋霜一降,天气是一日寒比一曰,眼望着冬日来临,仰头看去,太阳早巳是只暖不热了。
冬天极少雨,一下,便冷得彻骨,是要在骨头上凿一个缝似的。只盼着没有雨,天天有阳光,雨在冬天就是躲犹不及的了。冬天瞥见雨,心情就暗作一团,整日瑟缩着,而后,雪一降,一闹腾,冬天就过去大半,雨也只是短短一段尾巴,是经不起说的。
想起海子的《雨》:雨/雨是一生过错/雨是悲欢离合。
也想起“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倦了起身望出去,雨天雨地,哭得有情有义。
她是一条河
甘世佳
当我发现我的每一篇文字中都闪现着弄堂里跳橡皮筋的小女孩时,我终于明白我是被愚园路抚养长大的。
愚园路。有时候我想她是一条河。我打开窗就可以看见她蜿蜒流淌,夹杂着提着菜篮从股市回来的主妇们永远的唠叨声音,不断地冲刷走附着在路边灰色洋房上爬山虎叶子深处的那叫作岁月的东西。
眼睛疼痛的时候我会一个人从路的这头走到那头。是秋天的时候,大片大片的金黄盛开在梧桐树叶上,有几片骄傲地落下,去亲吻它的影子。
在老人们的嘴里愚园路上每一条弄堂都是有一个唯美的名字的。我住的弄堂叫采芝邨,旁边那条满是红色砖房的弄堂叫桃源坊,还有一条两旁开着大朵大朵有着诡异清香的野花的弄堂,叫作“红叶花园”。后来老人们渐渐离开了,年轻的孩子们再也不会提起这些美丽的名字,每一条弄堂在他们口中都是一串枯燥的数字。
我不知道会否有人将这些名字记录下来。我的弄堂里那些和愚园路同样年纪的参天老槐树,在“还绿于民”的借口下被砍去了。我同样不知道这些充满岁月风尘的老树在被做成一次性筷子的时候会不会哭泣。在一些沧桑的小弄口有一些小店,好像什么都卖。有戴着袖套穿着普蓝色中山装胸口还别支钢笔的老伯伯在里面打着算盘。这些开店的老人大多就住在弄堂里面,整条弄堂的人都认识,谁有什么需要的就上那儿买点儿,赊账也不要紧,他会张开满口漏风的嘴说:“一条弄堂的嘛!”
我的童年中有太多的回忆是属于这些小店里三分钱一粒的话梅,两角钱一大板的香烟牌子和一块钱的变形金刚的。我并不是有太多零用钱的孩子,当我穿着膝盖上打补丁的灯芯绒裤子歪戴着脏兮兮的红领巾盯着店中用木夹子夹着在风中摇曳的粘纸时,那个老伯伯会颤悠悠地把它拿下,说你拿去吧,不要付钱了。年复一年,他常常地这样做,对别的孩子,对弄堂里的邻居。我不知道他的店会否亏本,不过他一年年地生活了下去,只是头发越来越少。
我当时读的是愚园路二小,它在长宁区少年宫的后面,隐藏得很深的样子。有破落的秋千和只剩篮板的篮球架。教学楼是灰色的,进去是一块黑板。我做大队宣传委员的时候它是我的圣地,有欢笑和果实,争吵与甜蜜。教室里有黄色的木质课桌椅,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字。
从窗外看出去是满街的梧桐和梧桐丛中区少年宫楼房尖顶的“星星火炬”。
区少年宫过去是汪精卫的公馆,她的影子壮丽而豪华。在一间间曾经簇拥着一些显赫人物的房间里都有参加各种兴趣小组的孩子,巨大的豪华花园被改造成儿童乐园,一些退休的阿婆微笑着负责管理,收取孩子们手里四分钱一张的活动券。
我是个贪玩的孩子,总是一放学就往少年宫跑。日子长了那些阿婆都认识了,那个负责开动小火车的似乎永远在织同一件毛衣的阿姨在我每次坐上小火车时都会向我点头微笑。后来小学校被装修一新,白色的马赛克覆盖了灰色的尘土,遗憾的是秋千被废弃在一个角落里。
愚园路上的房子往往是花园洋房和新式里弄交杂着出现。花园洋房大多是二三+年代造的,那些房子的主人曾经显赫一时。四五+年代造的新式里弄,三层楼,弄堂里总是有坐在藤椅上摇蒲扇的老人和跳房子的孩童。后来这些显赫的和世俗的房子在一场变革中纷纷褪去过往的衣服,一幢花园洋房里往往住了八九+户人家,慢慢地生出+来个灶头,+来个抽水马桶,+来扇门,它们充斥在走道和楼梯上,慢慢地割裂一个时代,黏合出一个新的时代。
老房子里的人是热情的。他们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的。邻里之间总是三三两两在一起东拉西扯一一往往手里拎着菜篮或腰间系着围裙。谁家的孩子考进了大学,整条弄堂都为之光荣;谁家的老人过世,隔壁邻居也都抱头痛哭。我高中的那个从小在新工房长大的同桌曾不无愤慨地说他最厌恶旧弄堂里那些“gossip”,他说那是没有隐私,进而没有安全感,进而是道德的沦丧。我不知道,也许他是对的。但当我看见他冷漠而有些不平的脸,我的心里感到疼痛。我非常害怕那一代老人全部离开这条马路,害怕这里会变得如新工房一般的冷漠。
于我而言,里弄中的人情如透过梧桐树叶缝隙照到地面的斑驳阳光,暧昧而温暖。
愚园路上开的是20路。这班老旧的电车线路横穿上海最繁华的南京路和最有人情味的愚园路,两根长长的辫子拖曳着无数人匆匆的步伐。也许每个住在愚园路的孩子都曾被那晃晃悠悠的车厢改变了生活,也许有些泛黄的印着穿旗袍的旧式女人的挂历被那缓缓碾过的车轮带去了遥远的地方。
20路到愚园路的东端便会右转离开愚园路开向南京路。在那条路的尽头是一座红房子的中学,来来往往的孩子带着不同的笑容;中学的后面是有着尖顶和红色+字架的教堂,进进出出的老人脸上写满了虔诚;教堂后面的砖房是我懵懂岁月里喜欢过的女孩的家,窗门总是紧闭着。我总是坐在车厢里看着这些梧桐树后面的房子和故事,每一次都带着不舍,似乎车子一转弯,我就可能永远地离开了这条马路。
黄昏的时候喜欢看着街灯一盏一盏亮起来,那种老式的惨白的水银灯。有一天所有的街灯都不复存在,奇怪的新式灯罩里发出金黄的灯光。这些新的灯光和愚园路上秋天的梧桐一般颜色。
月光终于如水般泻在了这条河流上。她是一条河。那些惊天动地的大变革都不曾改变她的流向。她冲刷那些岁月,把它们埋葬,然后自己慢慢地老去。
故乡——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萧若薇
七月过半的时候,儿时好友小严邮来一封信。信中说松棠先生的故居巳经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冶铜厂整日整夜的兵荒马乱。又提及儿时一批同伴的出走,各个辗转谋生活。“艰辛自是不为人知了。如今知交多半零落。海角天涯,两不相知。”
在信末,他这样写道:“阿姆身子是日益不若往昔了。总时常叨念你。人都说月是故乡明,这许多年了,你几时回来看看你的故乡?”
我于是望向窗外。
这城市夜空逼仄拥挤,喧嚣的万家灯火只能让本巳+分黯淡的几颗星子更显得暧昧。然而只要我合上双目,眼前就奇异地徐徐展开一幅辽阔而炫目的星野。一颗星子就是一朵花,那夜空无时无刻不在绽放、在凋零、在萌发、在枯萎,肆无忌惮的快乐和热闹的嬉笑繁盛了整个荒芜的原野。
那夜空下,就曾并排躺着年少的我与小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