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西,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穆凉看着站在旁边怀抱木盒的乔沁,叹了口气。“那事情是什么样的?”我仰着脸看穆凉的发梢,“是像最薄的云那样,还是像坚硬的钻石那样?”乔沁从一旁走过来将木盒还给我,我不知所谓地接过来。她却突然用小刀在与我被划破的左臂的相同位置划破了自己的左臂。鲜红的血液瞬间涌了出来,这鲜红忽然让我清醒起来。
我看着穆凉,缓慢地想起来所有的事情。发现并不是幻觉,甩开了他的手,仿佛我从不认识这个人。
“妹妹,对不起。”是乔沁很脆的声音。
我愣神地指着穆凉,问她:“她……是你妹妹?”“她受到很大打击了。”我回过头,看见穆叔叔一步步走来,我开始后退。穆叔叔看着我说,“我没想过会造成这样的结果,我很抱歉。”“微西。你听我说。”穆凉拉住我,面目上依旧是当年带我放风筝的神情。
“这个任务是切实存在的。但原本是想要我去完成的,因为伦敦太远,我们怕你出意外。”穆凉的神情和我最相信他的年华里一模一样。
我轻笑一声:“可你们为了害我,还是让我来完成这个任务?”“微西你听我说。”我看着他,就好像他的上一句是“微西你玩得开心吗”下一句是“那么我们回家吃饭吧”一样平常的话语。“你前年生日的那天晚上非要等十二点到来,可不小心睡着了。我抱你回房间的时候你说了一句梦话。你说,其实你的愿望不是拥有很多好看的东西,也不是吃到许多好吃的事物,而是想找到你的父母。然后跟他们说一句,你好想他们。”我完全没有说过这些话的记忆,但那些话不轻不重刚刚好抵达心里最深处,和那些独自的想法产生共鸣。“于是我爸开始根据当年收养你时你说的那些信息找线索。他找了两年,没有告诉过你。”我看向穆叔叔,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头上已经开始有白发了。“就在那个任务接到的时候,我爸突然在网上看到乔沁发的求助。她说她的父亲在她六岁的时候因为海难离开人世,现在唯一的母亲就要病危。可那一瞬间我爸突然问她有没有妹妹。她说她母亲说她其实有一个比她小一岁的妹妹,但是在她六岁那年全家一起出去旅游的海难里,父亲离开人世,母亲和她幸存。妹妹一直生死未卜。我觉得我爸那一瞬间的想法也算是命运的机缘巧合,还好没有错过。”
我看向乔沁,心脏的剧痛似乎减轻了很多。
“后来我爸查了更多的信息,已经确认你就是乔沁的妹妹。可是我们都了解你的性格,你那么敏感,我们怕你以为我们想赶你走,也怕你见到乔沁和你们的母亲明明想亲近一些,但会搞砸,最后一个人自责难受。所以我们才让你去执行这次任务,也为你创造了这次偶遇。”穆凉揉了揉我的头发,“只是没想到最后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我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我走到穆叔叔面前,带着哭腔说道:“谢谢你,穆叔叔。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叔叔。”
“误会都解除了。”乔沁笑着对我说,“果然血浓于水,见到你总是没有足够的决心来对你狠心。”
“真疼。”我也笑了,“那你妈呢?不,也是我妈。”“穆凉他们来旅馆找我的时候就告诉我了真相。我便打电话给母亲说找到你了。
她很高兴,说终于没有遗憾了。然后今天早上我还没来得及带你回去她就离世了。”乔沁眼神突然变得忧伤,故作出来的轻松反而加大了伤感的力度。
我也突然静默,心上有缺氧一般的感觉。“虽然听说你们执行任务是不能过多地看物品的,可我已经看过了,你们再看看也无妨。看完再给他们送回去吧。”乔沁打开木盒,在我们都全无准备的时候。木盒里跳跃出蓝白色的光点,在清爽的空中排列组合,出现一段文字。“在这个浩瀚的宇宙里,有无数的星球和行星。我们只是其中像尘埃一样渺小的存在。可是尘埃就像影子,在某些特定的时刻也会变得特别,比如阳光最盛的时候会将影子照耀成深蓝黑色。尘埃也一样,我们也一样。
“忘掉过往的一切吧,悲伤也好,难过也罢。在落雨的时节听雨落的声音,在开花的时节听花开的声音,在飘雪的时节听雪飘的声音。在某一个时刻,你就会变成一个新的自己。”
我突然就湿了眼眶。我想,那个老人的好友一定是心理医生才对。伦敦天空飞过的白鸽,像是飞回故乡的白色航班。
原来所谓“重生”,都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只是赠予在世的人们的释怀。
老房子
姜羽桐
晚春将近结束,天色也暗得早。我抬起手腕看表,指针藏在暮色里埋葬了时间,只听得秒针“嘀嗒嘀嗒”绕着圈跑。单车向右拐进一条小径里,没有路灯的狭长石路上铺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借着明亮的河一般的月光延伸到看不见的黑色尽头里。
这一带多是低矮陈旧的平房,间或会有几栋剥落墙色的老筒子楼穿插其中,在城市高楼大厦的衬托下,仿佛成了旷野一般的存在。风从中刮过,把沿途杉树的青葱叶片拂弄得沙沙作响。我从一处点了灯的巷口下车,力图使自己杵直上身,好从这条窄小的巷弄里穿出去。我手扶着单车向前推,侧着身子慢慢往前挪,找寻出口处那一点微亮的光芒。
身后那盏横亘在夜色中的微弱街灯,像是被春天里寒凉的晚风吹得摇摇欲坠似的,越来越暗,只在我回头时闪出一抹乳黄色的光晕。
爷爷坐在楼下,怀里抱着他捡来的小黄狗,他用手理顺小狗身上结成团的毛发。三层高的老楼从我的角度看起来略微显得倾斜,就那么毫无顾忌黑魆魆地压下来,把人的倒影重重叠住。一团漆黑。
“阿爷,我回来啦。”我取出卡在车杠下的锁,把车锁在楼下茂密的老榕树下。已经是春天,叶子粘在枝杈上,像只蝶轻盈盈地舞在风中。
“回来了啊,累不累啊?”爷爷伸手去接我怀里抱着的几本资料书。他身后的那只小狗一颠一颠地蹿到楼上去了,楼道里安装不久的声控灯亮了起来。
“啊,今天老师拖了会儿堂,他总是这样,也不管天黑不黑。”
“多是为你们好的。饿了吧,上去吃饭。”两只大翅膀的白蛾子从角落里飞出,直愣愣地扑到灯泡上绕着翩舞,脏乱的水泥楼道上投下两个细微的淡淡的阴影。稍顷,电灯又灭了。“你爸妈大概这几天就回来了,听话点,别总溜出去瞎玩。啊?”“不过年不过节的,怎么就回来了?”爷爷扶着楼梯手缓缓转过去,我紧接着跟在后头。“啪嗒”一下,灯亮了。爷爷干瘦的背脊挡住光,我的眼前一片暗影笼罩。他回头看我,自问自答的口气:“也该回来了。”
我不曾接口。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杂音,白蛾子团着温暖的灯泡不知疲倦。跟在爷爷后头,穿过二楼狭长逼仄的走廊,我握着钥匙借着楼道里的微光寻找锁眼。
然后灯就灭了,我怔了一下。那么瞬间,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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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第三节课后有四十分钟的休息时间,我跑到天台的椅子上坐了会儿。其实也不为什么,不过是教室里乱哄哄的氛围让人觉得不舒服,便出来透透气了。太阳没有落下去,只是把浅薄的云层晒得通红,仿佛融化了黏在一起的样子。我也就想起小时候人家在平底锅里熬的红糖了。
顺着椅子躺下来,我跷起腿仰望天空。崭新的文睿大厦拔地而起,站在繁华的长街上,浑身通透明亮的玻璃把日光反射得异常绚烂。仿佛新贵般,它吸引了许多人羡慕的眼神。而它的背后,依稀可以看到老筒子楼的轮廓,它孤独破旧地瑟缩在城市的角落里,委屈着等待死亡。像个老人,被驱逐出了蓬勃热烈的生活里。
这时候,我想起路途中邻居的对话:
——
“王头,你听说了没有,最近这一片要拆了。”
“听谁说的?不就是前面那一片房子给划进去了,拆得到我们这儿吗?”“怎么拆不到?你听说了没,以前厂子里的那个老郑,这回子得了这么多!”赵嫂伸出四个指头,炫耀似的在王叔眼前晃了一下,目光里带着意犹未尽且万分期待的意味。“是吗,这可真是走运了!啥时候咱们也搬出去,住一住那些大楼房!”“我看哪,没准儿我们这儿也是要拆掉的,没理由把这栋上世纪古董般的楼留下来啊。您哪,等着,时间问题。”我推着车子从他们身旁过去,赵嫂极其肯定的语气让我心里也为之一颤。离开这里,早已成为父辈们,甚至于我们这些孩子渴望的东西。我很快也意识到,父母的回来可能真的与这些有关,这让我越加相信关于房子的谈论。
——
操场上穿着各种颜色球衣的学生交杂在一起,占据了大半个草坪,篮球一下下撞击着地面,间接有序地传来“咚咚”如心脏跳动的厚重声音。云层里泻下的晚春柔和的夕阳,如淡淡的红色雾霭在城市差不多半个天空里漫延开去。
星期六的清晨我和爷爷回了老家一趟。汽车穿行在两座山峦之间的沙砾路上,裸露的岩石上冒出几株青葱的野草,背后站满了翠绿挺直的树木。汽车是很久以前的,我费力摇开车窗把头伸出去看山腰上那棵极为秀丽的黑松木,它屈曲盘旋的虬枝极为苍老。像是陷入一条长长的隧洞里,汽车开得不快,但两旁的山壁似乎不断地碾压上来。我想这大约是错觉。
沿着这条只容得两辆车子并行的小道北上,汽车驶入原野,视界也逐渐开阔。暖暖的午后阳光从背后的山顶上流下来,金黄色的日光点燃了空气中的每一粒粉尘,使它们看起来带着绚烂的色彩而显得不真实。天空中没有鸟儿。几朵轻盈的云彩擦过我探出窗口的视线里,这般美丽。
爷爷坐在我的左手边,他的身子侧过来稍稍向前够,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司机前的挡风玻璃上。可或许又不全是。我仰面盯着天花板,慢慢把身子缩进座椅里。路很长。车子在泥沙路上颠簸,恍若流经一条漫长的河流,看不见尽头。
村口的大槐树下围坐着几位老人,还有洗衣的妇女。爷爷走上去与他们打招呼,我站在一旁只是讪讪地笑着。路旁开着几朵鸢尾花,几个孩子蹲在一旁用手指小心地拨弄。大概是我盯着他们,孩子用戒备的眼神打量我,其中一个用手背蹭了蹭鼻子。我朝他们做了个鬼脸,他们反倒笑了。
“这是您孙子吧?都这么大了啊,刚进城那会子才这么高呢。”大婶朝她的膝盖比画了一下,“一眨眼都这么些年了。”
“呵呵,可不是。我也老喽,老喽。”爷爷似乎很开心,坐在树下的石碾子上说了很久的家常话。
……老屋在村子的东头,用大青石垒起来的一圈围墙早已坍塌一地,地上稀稀疏疏长着草。有些失望,还有点沮丧的心情,与我想象中的不同,太破旧了。爷爷开门的时候发现锁眼已经打不开了,雨水淋打下已经没有锃亮的金属光泽,只剩下血红色的斑斑锈蚀。我找来一块石头,连砸了数下总算把锁开了。
门推开后,一阵呛人的味道扑面而来,屋内的木质桌椅经日子的腐蚀早已不成样子。爷爷站在我背后,微弱地叹了口气:“这么些年都没回来看看,都这样了。”我难以体会老人此刻的心境,想必心里是酸涩的。我默默地把背包放到柜子上,提了水桶去外面的河里打水。
山上流下来的一条小河经过村庄,与其称之为河倒不如说是溪流更为贴切些。流水清澈,日光照上来可以看见水底的沙石。岸边长着几棵不知名的花树,大概是村里人种的,长势也颇好。树上有花瓣落下,水面上星星点点漂散着粉色的小花,但也就是七八朵吧。
我把水桶掼入水中,“扑扑通通”溪水直灌入桶中。平静安谧的溪水被打破,泛起许多涟漪。这样,天上的行云,岸旁的花树也随之颤动起来,仿佛一起流动了。
从这棵重重叠叠的粉色花树的间隙,可以望见老屋的白色墙体,瓦上苫着厚厚干草的屋顶劈头盖脑黑黢黢地压下来。爷爷弯着腰,用抹布擦拭桌子。
“阿爷,您带我回来干什么呢,找着要找的东西了吗?”“啊,来来来,帮我把这椅子挪挪。”爷爷往旁边闪了闪,“看着屋子里脏的,怎么住人!”
“哎呀,您歇歇吧,这屋子还能住人?我们又不回来住,就这样子吧。”“怎么不能住!能的,能的!”爷爷冲着我直摆手,“我小时候,你爸小时候不都是在这里长大的,怎么住不得!”“好好好,都由着您。”我也不再坚持,顺着爷爷把话接下去。“嗯。把这儿揩揩……”
等到把屋子收拾干净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四点的光景了。我和爷爷搬了凳子坐在屋檐下看着农田里忙活的庄稼人,喘着粗气把被汗湿透的衬衫脱下来。
“还是住在这儿舒坦!”爷爷朝我看了眼,舒了口气似的。“您听说咱们那老楼要拆迁的事儿了吗?”“你说这事儿啊,嗯,是啊。大家伙儿都这么说,真要是拆的话,把我们这两间房换一套大房子多好的事儿!”爷爷把手搭在我肩上拍了拍。“嗯,我也这么想来着。”院子里的杂草没有除掉,阿爷说没有人住的话一样还是会长的,不如先不拔以后再说。许是我愚钝,听不懂这话。
在村口拦了车。我看了眼村子里的人们,还有烟囱里被风扬散了的秸秆烟。爷爷一句话也没说,把带来的收音机打开。山那边落下太阳,优美的斜线从山脚徐缓地延伸到遥远的山麓。山顶一片残红,夕阳隐约的天空将田野里油绿绿的庄稼的整个样貌以灿烂的颜色清晰勾画出来。
爷爷似乎睡着了,手里握着收音机一语不发。视线里的夕晖把车内的人们都照得透明,全身都是红彤彤的光色。
父母是在两天后乘火车回来的,似乎这以后就不回去了,在外漂泊的日子总是很苦。下午六点多的时候我去火车站接他们。在路口拦了辆出租车,母亲拉着我的手说了好多话。
“这次我和你爸打算把两间房子收拾一下,好好地粉刷一遍。”“为了房子的事?”我想应该是这样。“嗯,指望到时候多分点。现在的房价这么高,靠我和你爸的那点收入……”“你爷爷最近身体好吗?”父亲突然冒出一句,然而他没有转过头来,透过车前座的反光镜我看到他那张无表情的脸。“嗯,还好。前天我还和爷爷去了老屋一趟,破旧得不成样子。”“什么?你们回去干什么!”父亲急遽地把脸转过来。“哦,没什么,只是打扫了一下。”我不以为意地回答,同时为父亲的大惊小怪而诧异。
“回去就回去了呗,你咋呼什么!”母亲别有意味地朝父亲瞥了一眼,父亲转过头去,慢慢地陷在座椅里,不知道想些什么。
城市隐约亮起灯火,浓厚的云层也没有褪去。我只是隔着窗看外面的雨,由于温度使得玻璃变得模糊,在用手指擦拭后更加分不清远近的建筑了。自然,雨下得更是凶了。
我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城市里连着下了几场雨后,一天比一天热起来。太阳黄烘烘地照在脸上,后阳台的破竹帘子上飞来一只蝉,趁热大叫“抓,抓,抓”,响亮快乐的。远处天空里仍有火烧云一抹隐约的痕迹,像是手心里的蚊子血,在满城光灯的照耀下暗淡了。
大约是远处工地上机器的轰鸣,最近总也安静不下来,这股澎湃不安的情绪逐渐在整栋老楼里漫延。这一层的十多家住户开始收拾起来,往日里堆积如山的杂物也归拢起来,只剩下日常生活里必须的炉子坚守着防线不被搬走。
而人们的心态也发生着变化,我无法具体来表述,只是感觉中有所不同。他们总是趾高气扬地从楼道里进进出出,也更习惯用斜斜的目光来打量人;他们的眉目间开始沾染高档小区里人们的脾性,就连过那低矮的门首时也都不再低眉侧首,反而更加雄赳赳得不可一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