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也很少听到往日里你来我往的嘈杂声,昔日纵横交织的喧嚣被满楼里诡异的宁静所取代,人们都刻意营造出外在的“尊贵”气质,用以提前感受房子带给他们的虚荣。人与人之间交谈的神情中都洋溢着对于房子本身的欢喜,彼此间有着一种超脱于往日的客气与谦逊,却又都极有默契地绝口不提,仿佛自身的快乐来自于别的什么。生活如此平静。
我猜想,在那一扇扇闭合木门的背后该藏着多少暗暗窃喜的脸呢。
晚上吃饭的时候,大家话都不是很多,没多少共同的话题来讲。阿爷习惯端着碗,坐在他那张小木板凳上。他本不高,这样一来更是显得瘦小。房间里摆了张床,地上铺了凉席。我挂在窗口的小铜铃铛被暮色里的风吹得叮当作响,细碎的光从外面散落进来,我望出去,就看到巷口那盏孤独的街灯,在微风里。
母亲坐在我对面,时不时看两眼父亲。我注意过,今天下午父亲从外面回来后脸色就不大好。我不知道为什么,可也不想去问。他像极了阿爷,有点沉默,许多心事都放着。
“爸,尝尝这个!”母亲把菜搁到阿爷的碗里,又看看我说,“吃啊,不合口味吗。”我不知道怎么说,母亲说外面大城市里的人都不大放味精了,所以今天的晚饭让我有点无从下口。我早习惯了吃阿爷的菜,虽然油腻,虽然偶尔太咸……
就在我低头喝汤的时候,母亲用胳膊肘撞了撞父亲,云淡风清的一下。父亲转过脸看她,母亲把视线落在阿爷的身上,父亲却又低下头一言不发。母亲掐了他一下,他还是不作声。
“爸,我和阿明想和您商量点事。”母亲脸上都是笑,像天空里的浮云经不起风吹。“你说。”阿爷把碗搁下,将手里的筷子摆好。
“那个,您也知道最近说是要拆迁,可通知又没下来。我和阿明呢,也有点考虑,说出来您听听看,合适不合适您说了算……
“阿明这几年和我在外面也赚了几个钱,可要说多,往房子上一砸也就没几个了。这里是两间房子,如果真的拆迁的话,补些钱也可以换个小点的套房……”
“我知道你们的难处。这样,房子小点,你们买个八十几个平方的也可以住,听说是两室一厅的,也方便。我呢,也老啦,没来由把一身老气带到新房子里去,过几天我就回老家去。这些年还是喜欢乡下的空气,养养鸡鸭的,这样你们回去也有个奔头。”
就像是演练过的,说台词般阿爷把话都抛了出来。我望着阿爷,他的脸色没有太多的变化,和往常一样带着笑容。他干瘪的皮肤皱在一起,仿佛一搓就会破开。我听清了老人的意思,原来就算是一套房子也是有代价的。突然间,有点难过。但或许又不是一点点。
从始至终,父亲欠着头不吱声。阿爷很长时间里也看着父亲不说话。我伸出手,在桌子底下悄悄地握住了老人瘦骨嶙峋的手,他看向我,笑容里带着让我难受的东西。
后来我才明白那种感觉并不只是单纯的难处能够解释清楚的,其中还掺杂着对于冷漠的痛恶与对自身无能为力的悲伤。
一觉转醒,天还没有亮,应该还是在夜里。天黑得厉害,月亮也无法寻找。我侧身盯着窗外,粉色窗帘用钩子束在墙壁上,因此我可以很清晰地把目光扔出去。
夜里还是有风的,大约和最近雨下得多有关。我脑子里不断浮现爷爷离开房间时的样子,他佝偻着身子,慢慢地拾起地上的板凳走出去。他的头发亮在电灯下,因而我可以看见那一根根分明的白发……
“喂,喂!”地上突然传来父亲压制的声音,我以为他知道我醒了,刚想应答。又觉得不是,便屏住呼吸不作声。
“醒醒!”父亲又摇了摇母亲。“怎么了你,深更半夜的,发啥子神经!”母亲有些抱怨,回过去敲了父亲一拳。“你还有心思睡?我睡不着,总觉得这样有些不妥,这样还不被人给看扁了啊。”“你懂什么!你儿子今年十二了吧,总不能以后还是三个人挤在一间房里吧。再说,这话是你爸说的,我又没逼他!”“可是,听那主任说,没这事儿啊,房子拆迁不到这里,我们这儿不碍事的。”“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正好借这个机会,把爸的房间收拾一下给儿子住。你还真是啰唆!你爸就你一个儿子,这房子将来也是给你的。”
……“睡觉,睡觉!烦不烦啊你!”母亲扑通一下转过身子,没多久,从地上传来她均匀的呼吸。显然是睡了。而父亲则翻来覆去,一直发出响动。我紧咬着唇边,不发出声音。然而心里已然下了泪。
夜空深处已经泛白。凌晨四点多了,月亮浮现在云层里,太阳还没有上来,湿凉的微风从被窗子切割得窄小的天空里吹来。我从淡淡的天光里,看到楼下的旷野,旷野里无数个低矮的板房一样的建筑,苍苍的零星散落在红的灰的屋脊。天背过脸去,无面目的阴阴的一片。
原来罪魁祸首,是我。
对过陈姨家的儿子放假回来,不过八九岁的样子,整日在过道里蹿来蹿去,东家逛逛西家看看的。然而现在的楼道里大家都关着门,只剩下门外的炉子里咕咕煮着东西。这时候出来太阳,照在地上,像青烟般烟迷迷的蓝。
我嫌他烦,躲在房间里看电视。单位分给爷爷的房子在隔壁,爷爷一大早就出去了,也不清楚他干什么。电视里正好放到1987版的《红楼梦》,开头的曲子特别苍凉,让人心里也觉得阴恻恻悲戚戚的。
“哎哟!”突来一声响亮的铁锅砸地的声音,然后锅盖什么的东西在地上滚了一圈。“呀,没烫着吧。”是周伯的声音,“唉!可惜了,我刚熬的鸡汤!”我没开门,坐在房里听动静。如果看不清人们的脸,有时候反倒会很好。“吱呀”——显然是木头刮过地板的声音。我想大概是陈姨开了门。“你个小王八蛋,给我回来,人家的饭菜是你撞的吗!你是个什么东西!”果然,接着就听到陈姨儿子哭起来的腔调,我也在陈姨的语句里听到酸里酸气的意味。“你这话就不好听了,怎么这么说呢。孩子也不能打啊!”“哎哟,您哪,可别听错了,我也没说什么啊。到底是住好房子的人哪,说话都带着水平!啧啧!”
“哎!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儿子撞了我的炉子,我可是说过他一句什么……”
……不出意料,很快吵了起来。
然而奇怪的是,我很长时间也没有听到以往别人出来拉架的声音,楼道里除了两人的指责与她儿子的哭泣,再没有旁的声音。大家都及早地体验上了防盗门后的生活,不问旁事,戴上了一张冷漠的面具。很久后,我才听到爷爷的声音那样微薄地响起。在空旷的长廊里。
“有话好好说,邻里邻居的……”
阿爷回去的时候是个晴天。我跟在他后头直到楼下,他转过来看我,又蹲在我面前摸我的脸。我的眼里不曾有泪,哭不出来。阿爷从兜里掏出一袋巧克力豆给我,我只吃过一次,他便以为我喜欢。
“看看巧克力好不好吃。啊,听话。”阿爷满脸是笑容,阳光也虚伪得越发灿烂,洁白的行云吹过去,把不远处的地面上遮出一块影子。他分不清巧克力与麦丽素,他分不清该放多少盐,他分不清网球拍与羽毛球拍。他一直告诉我,他以前只是个工人。然而我想,能天天站在冬日的冷风里等我回家的,只有阿爷一个人。
“嗯。”我不想说太多的话,我怕我会忍不住。“走啦,想起阿爷了就回去看看,啊?”阿爷拾起地上的箱子,父亲在一旁赶紧提过去。
我点点头,然后跟在后面。他走在那条巷弄里,像一只大虾弯着身子从夹壁里挣脱。小黄狗跟后头支支吾吾,不断地用爪子撕扯阿爷卷起的裤脚,仿佛这也是表达难过的一种方式。
“我知道!”我远望着他的背影,看见茂密的杉树林枝叶间那个单薄身子一点点变小,迎着日光的方向变得模糊,直到消失在转角处。
再见。
我等待着房子,等待着搬迁。如果这座楼被拆了,我会有一个借口,会为我带来心灵上的救赎。希望是这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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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以后,当我看到这座老筒子楼依旧站在城市角落里的时候,我便觉得岁月像是一个幽默的先生般,用云淡风轻的语气嘲笑人们。
房子还在,只是更旧了。我又看到家家户户敞开的门,以及那张被时间打磨得变钝的脸上干涩的笑。那个夏天的狂热就这样消退了,筒子楼年复一年的衰老让我看到,这其中仿佛包含着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虚空中的一套房子就这样轻而易举没有挽回地打碎了生活。
我想,可能这只是一个玩笑。
徐志摩的丁香姑娘遗失在1984
黄萍
那棵丁香树悠然屹立在村子南面,像一位踮起脚张望远方的守望者……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1980,“文革”浩劫结束4年。这场浩劫仍旧具有深远影响,同年3月,知青再次下乡走基层。
林清玄是石村最有文化的人,那年的下乡知青是他和村长一起接待的。那时21岁的林清玄长得清清瘦瘦,在石村也算得上是当之无愧的美男子。村里爱慕他的姑娘也不少,只是林清玄一个也看不上。
知青队伍里一个总是拿着徐志摩诗集的短发姑娘吸引了他的注意。短发姑娘是城里人,长得清清秀秀,皮肤也很白。他不知道为何心里咯噔一下,立马绯红了脸将视线转向一边,心里像是怦然绽开了一簇锦花般灿烂。
再一次看到那个短发姑娘是插秧的时候。知青们一个又一个地卷起裤脚走到水田里,只有她一个人站在田埂上迟迟不肯下去。下面的另一个姑娘挥着手喊着她:“苏小小,快下来啊。”她倔强地撇过头,幽幽地吐出一句:“我要回去。”水田里的知青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一个叫阿玲的姑娘环顾打量着四周。慌张地拉了苏小小的衣角,小声地说:“小声点,要是被别人听去了,一辈子都别想回去了。”苏小小微微地抿了抿嘴唇。
林清玄喃喃地念了几遍:苏小小,苏小小。像是在咀嚼回味某种美味。他快步走上去,随手将中山装挂在田边的果树上,挽起裤腿就扎进田里。苏小小先是一愣,很快又恢复了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拿出徐志摩的诗集专注地看起来。
林清玄不愧是插秧的一把好手,赶在日落之前就把所有的秧苗插好了。他眯着眼睛顺着夕阳的余晖向苏小小望去。陆离的光线零星地散落在她的碎花衬衣上,真的好美。
隐约间,他听见了一个极其清婉的声音:“我的恋爱,人间已经掉落在我们的后背。看呀,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他顺口接了下句:“白茫茫的大海,白茫茫的大海,无边的自由,我与你恋爱。”林清玄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发现一双眼睛正诧异地盯着自己。他想解释,慌乱之中支支吾吾又不知从何说起。苏小小惊愕地问他:“你怎么知道?”林清玄挠了挠头说:“徐志摩的诗,我也喜欢。”
于是,那个傍晚。他们聊了很多关于徐志摩的故事,徐志摩的诗,徐志摩的陆小曼。苏小小第一次觉得在这个山沟里居然也会遇到知音,居然也有人知道徐志摩,她觉得眼前这个高高瘦瘦看似很清逸的男子也变得亲切了起来。
就这样,他们因为徐志摩而熟络了起来。有时,苏小小会拿着托朋友从城里寄过来的徐志摩的其他书籍来找林清玄。然后和林清玄在树林里大声朗诵徐志摩的诗。他们的耳边只有自己从远方传来的回音和风的伴奏。偶尔会因为不同的见解,而争得面红耳赤。每一次都是林清玄先认输,然后苏小小会嘲笑他几句,他总是默然不语地微笑地点点头。
苏小小也不再像当初一样扭捏,倒也跟着其他知青一般下田干活,林清玄总是在她闲暇的时候来找她。他给她摘了很多酸甜可口的野果。他教她养了一窝子的小鸡小鸭;他带她看日出日落,采缤纷的野花编成花环戴在苏小小的头上。苏小小也时常反过来与他嬉戏打闹,让苏小小一直记忆犹新的是林清玄熬制的滚烫滚烫的蘑菇汤。那些生长在山林间的寻常野味,在林清玄的手中变成了舌尖上醇香跳跃着的美味,即便是很多年以后也让人难以忘怀。
村子的南面有一棵碗口粗的丁香树,听老一辈讲大约是抗战时期就有了。经历了三四十年风雨的洗礼,这棵丁香树悠然屹立在南面,像一位踮起脚尖张望远方的守望者,每年花期的时候,一树黄色的繁花拥簇,总是开得很盛,馥郁的花香充斥在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中渐渐荡漾开来,随风而去。
偶尔傍晚的时候,林清玄和苏小小散步到南面。满树的丁香花在一阵微风中“沙沙”地往下飘落。浅黄色的花瓣儿像是一片奇异的海洋。那些落英打着旋儿翩翩起舞,轻快地跃上肩头。苏小小稍稍长了的头发上嵌了藏进她头发的丁香花瓣。苏小小扑闪着眼睛痴痴地仰望着从树冠上婆娑零落下来的花末。她的瞳孔里满是一片紫色的世界,她望着望着竟失了神。林清玄双手插进口袋里,眉宇间含着笑意地谛视着眼前这个女子,绰约间,苏小小仿佛与这片花海融在了一起,那么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那一刹那,时间如同被冰封静止,一起沉寂在这场有声的默片里。
秋天的时候,林清玄去山里打柴捡到了一只受伤的幼鸟,苏小小温柔地将幼鸟捧在手心,疼惜地在它毛茸茸的小身躯上来回抚摸。他看着苏小小笨手笨脚地为幼鸟包扎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声。苏小小白了他一眼,然后自己也不禁笑了起来。两个人就这样对视傻笑着,谁也停不下来。
那年秋末,高高的谷堆堆在田野里,苏小小和林清玄肩并肩坐在高高的谷堆上。苏小小的眼神守望着远方,那么忧伤。他知道苏小小想要回去了。他轻轻地趁她不备,牵住了苏小小柔柔软软的手,苏小小身子僵了僵,却也没有挣扎。林清玄另一只手的手心全是密密麻麻的汗珠。他在谷堆上局促地蹭了又蹭,手掌都被擦红了,他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喉咙好像钻进了一只毛毛虫般奇痒难忍。他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睨着苏小小的表情。苏小小的脸颊两边还有淡淡的红晕。他松了一口气,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他们一同注视着山那边的夕阳。夕阳将余晖投射到他们年轻的脸上,那么光彩照人。那时的林清玄想,要是一直这样该多好。
整个冬天,苏小小都很细心地照顾那只幼鸟。春天的时候,那只鸟已经长出了丰满的羽翼。苏小小捧着它亲吻着它的额头,她顺着窗边将小鸟轻轻一掷。小鸟扑腾了几下,便往蓝天飞去,越飞越远。苏小小伫立在原地泪光莹然地说:“飞吧,飞回属于你的地方。”林清玄微笑的表情瞬间僵在脸上。他突然意识到终有一天苏小小会回到那个属于她的繁华城市。他收敛了笑容。心事重重的缄默着没有说话。
后来,他问了很多同行的知青城市是什么样子的,听他们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些他从未经历过的花花世界和新奇的事物,林清玄的脸上越来越凝重,他知道他是不属于那个世界的。
苏小小走的时候,连道别也没有说一声。他追着知青的队伍足足跑了几千米。他踉跄地在后面追着拖拉机。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苏小小,苏小小。狼狈得鞋子什么时候跑掉了一只也不知,他心里满是苏小小。他忘记了疲惫,忘记了膝盖上才跌倒弄得还未干涸的血痂,忘记了口渴,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轰鸣的拖拉机冒着浓烟越来越远。而那个背影只是僵了僵,始终没有再回过头,再看林清玄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