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吧,一会儿我去把微型摄像头扔到这家旅馆的花园里。”我露出一点坏笑,“我记得穆凉哥哥似乎很怕那些柔软的虫子吧。嗯,你可以尽情观察。”
……耳机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许久,穆凉清了清嗓子,说道:“好吧,我去睡。你小心些。”
我走上前叩响那扇花纹精致的门。有很清脆的“嗒嗒嗒”的声音,听起来心情愉悦。
一个眉目温婉的妇人打开了门,头发绾上去了一些,其余的都随意披在肩上。温和地笑着用并不纯正的中文说:“欢迎,请进来。”
我微笑着点点头,跟着她走向大厅里。屋内摆设很简洁,但是隐约透出中世纪的味道。真是个令人感觉舒服的地方。坐在柔软到仿佛要陷进去的米色沙发上,我将穆凉预订房间的收据递给她,说:“我哥哥帮我预订的房间,两周。”
妇人认真地看着收据,碎发滑落到额前和暖色阳光互相映衬,美好得像欧洲油画。她抬起头,蓝色的瞳仁里泛着安定的光芒,浅浅笑着将碎发捋到耳后。站起来说:“您的房间在二楼,请跟我来。”
妇人说可以叫她南安夫人。她递给我一把铜色小钥匙,指着二楼的一扇房门说这是我的房间,询问我需不需要她带领着参观一下。
我轻轻谢过她,摇头说不用了。
南安夫人又露出平淡温和的笑,说:“那么有什么事情可以下来找我。我常常都会在大厅里。晚上如果我不在大厅的话,你可以去我的房间来找我。在大厅右手边的第一个。”
我点点头:“谢谢。”“祝您有一段愉快的回忆。”南安夫人转身,扶着复古楼梯扶手缓慢下楼。我用钥匙开了房间的门,彼此拥挤着涌出的阳光温润地闯进有些暗的走廊,照在壁画上有夺人眼目的光彩。轻轻走进去反手关了门,靠在门上看这个不大不小的房间。壁灯的外罩似乎是水晶加工制成的,像三棱镜一样将透过的阳光发散成一道微小的彩虹。床头柜和床都是复古风格,和我常常用来记笔记的本子有一些相似。而面前最惊喜的是房间连着的阳台,精致的雕花栏杆,还有开得正好的吊兰垂落。
我跑到阳台上看街景,有轻微的风吹过。白鸽从大笨钟上哗哗煽动翅膀飞起,在空中掠过一道白色痕迹。
“真是个不错的地方,”我右手按着耳机,“穆凉,谢谢你。”耳机那边没有任何声息,我悄悄笑了起来,看来他果然睡着了。我转身坐到床上,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插上电源。上海带有海风气息的模样出现在桌面上。右下角显示晚上七点整。右手快速按过几个键,出现一幅地图。一个红点在地图中移动,不时停下。突然红点完全静止在路边。
我皱了皱眉。果然,楼下响起了敲门声和南安夫人一贯温婉的“欢迎,请进来”。另外一个声音谨小慎微,我听不真切。
她怎么找过来的?我翻遍全身和背包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定位装置。相反,能以为我真的只是推了她一下而不是顺势在她身上安装了定位装置的人,并且到现在还丝毫没有发觉,怎么会一路找过来。
她像是普通人,但做了不像普通人能做出的事情。待到红点停在我对面房间里,我打开了房门下楼。遇见大厅里的南安夫人,有礼貌地微笑着说:“南安夫人,我出去逛逛。”
伦敦的夏天由于经纬度的关系基本到了晚上十点才会天黑。我一路漫步走到最初来到的那扇木门前。
木门破旧得似乎一推就会打开,怎么看也不像是藏有秘密的地方。我走到那扇木门正对着的街角的咖啡店,坐在靠窗的位置随意点了一杯咖啡。
佯装摆弄着手机,仔细观察那栋破旧房屋。服务员端来咖啡的时候,我用英语问道:“那家感觉很破旧,你知道那有什么故事吗?”
服务员看了看,摇摇头:“只是听说住了一个年纪很大很大的老人,很安静,没有怪脾气,有时候邻居都会怀疑那家老人是不是已经离开。不过每次敲门,那个老人都会缓慢拄着拐杖走出来给邻居开门。”
“哦,这样啊。”我用勺匙搅着咖啡。“也不知道那老人年纪究竟有多大了,只是肯定活了很久。”服务员笑道,“您很喜欢旅行吧,好像很多中国人都喜欢旅行来找写作的灵感。您也是作家吗?”“只是散散心。”我摇头,“谢谢你了。”“不客气,用餐愉快。”服务员端着盘子带着职业标准微笑离开。“这扇木门好对付,一般的方式就可以打开。”沉默了好久的耳机里忽然响起穆凉的声音,“不用想那么多,只要行动的时候不被那个老人发现就好。”“你醒了啊。”我看着玻璃外的那扇门,“只是为什么要拿老人的东西。我觉得这样不好。”
“我给你传过去他的资料,你就懂了。”穆凉沉默了一下,“传到手机上吧。”手机上点“确认接收”后出现一串文字。“看完删掉吧。我再睡一会儿。”穆凉打了个哈欠“,今晚天黑之后或许可以行动。
微西你自己把握吧。我相信你。”我没再回话,直接点开看老人的资料。
还以为他当年是特工。原来不过是一个教书先生,那应该很好对付了。我轻舒了一口气。
“你先别睡。”我似乎看到了关键处。“说。”
“资料里提到这次行动的物品了,写着是他当年从好友那里偷抢过来的。”我看着资料说道,“真的假的?他好友是关于生命的研究者?”
“这倒不清楚。只知道他抢走了之后就来到了伦敦。而且似乎启动过那个物品,据说启动之后他中邪了一样泪流满面地回去了。不过没有再见到他的好友。”
“为什么?”
“好友觉得被背叛了,”穆凉叹了口气“,但我也不明白一个能研究出‘重生’的人,怎么会因为背叛而心脏病突发离世。”
“那这次行动的申请者是好友的亲属?”“没错。那老人当年回去之后是想还给好友的,可是好友亲属没有允许他参加好友的葬礼。于是他变成了守护好友研究的人,一直守了近七十年。”“那我去敲门好言相劝让他给我,我帮他带给那家人不就好了。”我小口喝着咖啡,疑惑既然如此为什么非要用偷的。“他神志已经不清醒了。五十年前好友的妹妹去索要‘重生’,他没有给。他除了好友已经谁都不认了,而且那个物品已经是他活着的执念,他活在这个世上其实也在饱受自责的折磨。所以现在那家人才求我们去行动偷回‘重生’,也算给他一个救赎和给好友一个心安。”
“我明白了,你去睡吧。”我关掉了手机,也想小憩一会儿。
“客人,醒醒。”服务员来到我的面前叫醒我“,快十点了,我们要关店了。如果喜欢,您改日依然可以常来。”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仿佛听到了穆凉在耳机那边的轻笑声。“哦,对不起。”我抱歉地站起身来走出咖啡店。夜色开始缓慢聚在天幕上,像是很黏稠的炭黑墨水一滴滴被挤在温热的蓝色墨水里,扩散开来。
我绕着街道向前散步式行走,直到古老钟楼上显示的时间已转到十点半我才慢悠悠地往回走。估计再回到那扇木门的时候就快十一点了。
路经有几条街道是灯火闪亮的,伦敦人大多喜欢夜里出来热闹。还好那扇木门坐落在相对冷清的街角。回来的时候,连唯一亮着的咖啡店也关门了。其他零零散散的灯光也不久逐一灭掉。
是行动的好时机了。我在熟练用工具开着那扇木门的时候,心里也是平静的。就算遇上警察,我也可以拿出穆叔叔开的寻物事务所的名片,事务所的名气已经相当大了,只为正义的寻物行动。偶尔也会有一些政府机关的人来商议寻物。所谓的偷,只不过是帮助纠纷的人以一种更好的方式解决矛盾而已。
很顺利,木门打开了。空气中似乎飘荡着不少的尘埃,有腐朽的气味从地面墙壁等处飘散出来。我左手捂住鼻子慢慢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没打出喷嚏。房间角落处有一个玻璃柜,看起来像是房间里唯一一件一尘不染的东西。
玻璃柜里有一个木盒,闪烁着淡蓝色与浅绿色交融的光芒。我听清左边关闭了门的屋内传来平稳的鼾声才小心翼翼戴上红外线检测眼镜——居然没有红外线设置。这才失望地迈出步子走到玻璃柜旁边。
闪烁的光芒聚合起来,刚刚好是“重生”二字。没错了,就是它。
我正要想办法弄开玻璃柜,身后突然传来轻微的“阿嚏”声,从被捂住的口中传来。我转身,又是她。
屋内的鼾声突然停下,我心生懊恼,早知道自己刚才就直接关上木门了,虚掩着竟让她跟进来了。责怪自己太过大意,随即转身拽着她跑出去。
小心关好木门。那一瞬间我清晰听到木门内老人的脚步声响起,一步步走到他睡觉的房间外看着大厅,像木桌在平滑的石板上拉过的难听嗓音咳嗽了两声,自言自语问道:“有猫?”
似乎他又走到玻璃柜面前独自叹气起来,看样子一时半会他不会继续睡觉了。我懊悔地拖着她到远处的另一个拐角才放开手。清冷的月色,我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说:“我不是想救你。只是怕你扰了我的行动。”她垂着头突然哭了起来,眼泪落到地面上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很大,凉风吹鼓了她的上衣。
“说吧,你一直跟着我想干什么?”我不为她的眼泪所动,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只是一直哭,一句话也没有说。“不说是吗?那么一会儿我就可以把‘重生’给毁掉。”其实我并不确定她跟着我是为了得到“重生”,但现在她沉默,我也只能赌一把了“,你选择。你说,还是我毁。”“别。”她突然拽住我的手,慢慢蹲下去,“能不能让我先哭一会儿再说?”她仰着泪眼看我,我不知怎么心就一软,点了头。心想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听她说话,声音很脆,很清。星光突然从乌云里挣脱出来似的,落尽世间所有悲欢。“我母亲快要病危了,我需要‘重生’。”她声音颤抖,却很坚定。
其实我也不曾了解“重生”,只是觉得能让一个背叛好友的人浪子回头,定是很厉害的。“抱歉,我在执行任务,我必须把‘重生’还给它本来的主人那里。或许,你可以找那家人求求情,我觉得那家人应该会动容。”
她握住我的手,我觉得不大自然但也没有挣脱,我能感觉到她全身都在抖。“可以吗?”我点点头。她带着未擦干的泪就这样突然笑了。
“而且,你不如先回去再陪你母亲最后的一段日子。”我居然有一种想要安慰她的冲动,“对于年数已大的人来说,可能并不在乎还能活多久,而是孩子有没有在身边。等到我归还‘重生’之后,我再带你找那家人求求情。你看这样好不好?”
“我母亲才四十多岁。才不老呢。”她噘起嘴,刚亮起来的眼眸又突然暗下来了,“是癌症。”
我忽然哑语了,只是拍拍她的后背。
她微笑起来,说:“我母亲说,无论未来的路有多漫长有多孤独,都要坚定地走下去。”
月色美得很虚幻,我似乎整个心终于被融化了:“这些天你赶紧回去多陪陪你母亲,我帮你。”
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却是感动所致。
“我叫乔沁。谢谢你、”“不客气。”我拿出纸巾递给她,说,“今天就回去吧。”
她点点头,被我牵着一路走了回去。计划被扰乱,可我心里却像包容了整片星空般璀璨。
对于一块冰来说,温度升高它才会化成水。而大多情况下,温度回到原来的状态,水会再次冻结成冰。
那夜之后,我和那个叫乔沁的女孩再也没有说过话。我也不再打开电脑看她的位置,因为我拍她背安慰她的时候也顺手扔掉了安装上的定位装置。我想,一切都解开了,她大概再也不会这么跟踪我了。
可我总是会低估一些人。一周后当我终于小心地打开了玻璃柜,取出写有“重生”字样的木盒的时候。
一把小刀从背后划破我拿起木盒的左手臂。“对不起,我还是想要救我母亲。”瞬间袭来的疼痛令我没有防备,一不留神乔沁已经抢走了木盒夺门而逃。
“浑蛋。”我咬牙没发出声音,迅速从右口袋中拿出创可贴贴在伤口上。俯身关上了玻璃柜,然后转身追上乔沁。
还好是深夜,乔沁虽然已经跑到我看不见的街角,但脚步的声音依然在街道里有很响的声音。
“穆凉,开始处理数据。”我拿出手机打开录音,并同步传给穆凉,“帮我根据传来的跑步声音和声波规律判断那个人奔跑的方向。”
“好,”穆凉与我手机传去的声音开始敲打计算机的键盘,“前方向左,再向右。”我跆拳道练了七年,跑步也一点不差。我只觉得我被她完美的演技给耍了,我第一次因为被一个人欺骗而边跑边哭。有一股热血涌上头脑,我只知道一定要追上她,然后还她一刀。顺便告诉她,被人欺骗的滋味有多难受。恐怕她对伦敦一点也不熟,跑的路都是偏僻至极的。被人追的情况下一般都是应该跑人多热闹的路会比较安全,我嘴角露出一丝嘲笑。就要追上了。“好了,还给我。”我想我这次是真的彻底恼了,所谓真心换真心,全是骗人的。我堵在她的面前,就那样冷漠地看着她。“我求求你。”她抱着那个木盒,“给我好不好?”
“不。”我与她对峙着,“还有,我是中国境内最有名的寻物事务所里接到请求函才来到伦敦执行任务的,我会归还给真正的主人。我不会有法律责任。而你,我现在如果拨打报警电话,你可能再也见不到你母亲了。”
她紧紧咬着下唇,眼泪一滴一滴流淌。这一次,我没再心软。“给我。”
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那要么这样吧,你先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找到我而且跟踪我的?”“他告诉我的。”乔沁这才有了动作,拿出手机让我看我接到任务之后两天她收到的短信。
上面不仅说我去取“重生”的行动,而且连我的年龄外貌衣着都简洁地描述形容了,更可怕的是我居住的旅馆和房号都写得非常详细。
但真正让我词穷的是看到发短信过来的手机号码之后。那串手机号码,分明是穆叔叔的。
我的世界仿佛一下子坍塌了。我以为在这个世界上,我被谁离弃背叛都有可能,唯独除了穆叔叔和穆凉不可能。但现实突然抽了我一巴掌,那么响,火辣辣地疼一点一点抽干我全部的力气。
然后柔声告诉我,“看清楚了吗?你最信任的人背叛了你”。
阔别了好久的眼泪突然喷薄而至,所有的记忆逆空翻涌。世界变得好大好空,只有那一声嘲笑在不断被放大。
世界是什么?不就是心吗。眼泪不断落下湿润了雾都。我好像模糊听到一条河流流过了几个世纪奔腾不停,我好像看到我一直在流云里不停行走却走不出来,也好像我从未活过也从未经历过看过那么多风景。
乔沁诧异,可还是趁机赶快跑了。我没有再追。
好像所有的事情在那一瞬间都变得没有必要起来了。我坐在街边看着天阶夜色,风凉如水吹进我心里,脆弱茫然泛滥成灾。
我看了一夜的月光。
穆凉的声音再也没有突然出现在我耳边的耳机里。我切断了所有与他之间的联系。
我与穆凉失去联系的第三天。阳光很好,他穿着黑色衬衫逆光出现在我面前。我笑了,这些天看到的幻觉真多啊。
我走到他面前,目光涣散却满怀疑惑地看着他,许久才说出一句话:“穆凉哥哥,你长得真高啊。”
“微西,你喝酒了?”他用右手牵住了我的左手。就像小时候他总是带我去看初开的花和孤独单调的电线杆那样。
“没有啊,”那些问题想得令人头疼,眼前轻薄的温暖将我困在落雨的梦境里。隐约我清醒地知道,他不会来伦敦找我的。心脏里超负荷的疼痛让脑子变得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