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旷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这样的年少轻狂,喜醉欲晕,水溶也禁不住随着他们大笑起来。满宴的美酒香气充斥胸臆,那样的舒畅快意。(此首是中唐孟郊的《登科后》)
“一夕九起嗟,梦知不到家。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席间有两位进士早已过不惑之年,几番落第方才蒙的圣恩,得此恩惠,眼见眼前繁花似锦,少年气盛,不觉感叹出声。(此首也是孟郊所做)
立在水溶身侧的小厮,玉白的面容泛着微微薄红,像是白玉蒙上了一层霞光。灰绿色的仆人装饰毫不起眼,时不时的抬眸望着席间诸人。娥眉缓蹙,却不知道该如何抉择,不觉侧首将目光递向默然远远站立的小厮身上。
那小厮面容漆黑浑不起眼,唯独一双水眸,灵动轻转之时恰如一汪春水淡起涟漪。略作沉吟片刻,端着手中的托盘作势要将美酒呈上去走到那小厮身侧,将托盘交与他的同时,低低道:“酒气三分,心意最真。评诗论文,性情知周。”说完便已经垂首退回了原位。
那小厮似不能理解他话中的意思,皱紧了眉头却也不敢再回头,只得将美酒端了上去,轻轻放在水溶跟前。水溶微挑眉头侧首看了看她,将手中的酒杯放在桌案上,那小厮趁着倒酒的空档,极快的将那十六个字说了出来。水溶微微含笑的看着众人,挥手让她退了下去。
“本王素日虽为俗务所缠身,但多蒙海内众名士垂青目,府第高人颇聚,品诗论文倒也略通一二。在座诸位都是圣上御笔钦点的进士,文采见地自是不俗。今日琼林盛宴不拘于随性书写,或是引用前人圣言,皆以桃花为题。”水溶目似朗星清越,面容似美玉俊秀,温和含笑的一席话说的底下众人皆起身道:“谨遵王爷之言。”
能够登上庙堂的才子学问自是不俗,才高八斗所言亦不为过。他们本就揣了施文展墨之心,此时听水溶明言于此,哪里还按捺的住,纷纷执起手中的笔毫挥墨在白纸之上。唯独那新科状元潘承均静坐不动,微微含笑的望着席间挥笔泼墨的众人,似是心有成竹。
水溶淡淡含笑的眼睛静静落在他的身上,身侧那灰绿色衣衫的小厮亦是抬头好奇的凝望着他。只见他饮了杯中清酒,方才起身执起铺平雪浪纸,看也未看开得正好的几株红白桃花,一挥而就。
不多时,众人或是临场所写,或是引用前人所言,皆誊写出来。早有小太监收了呈上来,看着那上面莫不是存着的讨好之心。水溶微微一笑,只将其中的两张取了出来,凝望着新科榜眼几分傲气几分恭敬的目光,轻轻念将出来,“肠断春江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水溶俊朗面容收了淡淡笑容,冷冷的面庞自有不怒自威的气势在,淡淡开口道:“一首是杜工部的绝句漫兴,一首是严蕊所做的如梦令,皆引用前人所言,倒也应景的是。”
那榜眼郎孙常昊傲气的长目冷冷倪向新科状元潘承均,冷笑道:“竟然引用一介妓女所做诗词,真真是难登大雅之堂。”他本是利州太守之子,自负文采非凡,却不想竟屈居于潘承均之下,此时开言不觉带着几分敌意和忿然。
“自来对于桃花,喜爱者,赞其桃之夭夭,宜其家室。不喜者,言其轻薄无依,随水逐流。”潘承均清秀的面容温文尔雅,淡然浅笑,似乎全不为那孙常昊敌意所扰,径自又笑道:“诗词好坏并非以身份高低而判定,这首如梦令正是映眼前之境,套用而来又有何不可?”
“荒谬之论。严蕊本是低贱出身,她的诗词怎可拿到这琼林宴会之上?说出去当真是羞煞人也,也是不尊圣上赐宴此席之爱才之心。”不出所料,那孙常昊勃然大怒。水溶也不感意外,这个孙常昊从他对答的言谈之中不难看出,他极其崇敬朱熹理学成就,自然会一意反驳。只是没想到,他的气量竟是如此之狭隘。尚未成为正式官吏,便以圣上之尊相压,若是来日为官,未必是百姓之福!
“只为唐仲友的永康学派反对理学,便连上六疏弹劾与他。更没有丝毫怜悯之心命黄岩通抓捕严蕊,对她施以鞭笞之刑,意图以严刑来逼迫严蕊就范诬陷唐仲友。只可怜严蕊弱质女流,承受如此之酷刑,几经生死。尚言:身为贱妓,纵合与太守有滥,科亦不至死;然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虽死不可诬也。此等烈性侠义之女子,岂不令吾辈汗颜?她虽出身低贱,品行却高风亮节,用她的诗词,我不觉有何不妥。”
微挑的眉峰,清秀的面庞吟吟含笑,似乎全然没有怒气,只是那笑容夹带着几丝的讥讽看向孙常昊。潘承均此番话直将孙常昊气的面色涨红,却也拿不出话来反驳,许久才哼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守拙安分方才为正理。娼门妓户到底比不得寻常女子贤德恭顺,再有才华又如何?亦不过就是玩物而已。”
潘承均浮现浅浅笑容,话不投机半句多,道不同不相为谋,也无意再多说什么,笑吟吟地道:“今日北王爷所说本是以桃花为题,并未限制条件,咱们方才的谬论倒似挑妻理论一般,没的扰了王爷的兴致,还请王爷恕罪。”说着拱手弯腰与水溶相赔不是。那孙常昊闻听他此言,早已心中涌满惶恐。方才只顾得与他争论不休,一时竟忘记了水溶在前,亦忙上前躬身,惶恐地道:“还请北静王爷恕罪。”
水溶淡淡含笑,挥手让他们起身,眼眸澄澈宛如秋夜朗星,眼底伸出跌宕出层层的温柔旖旎,想着黛玉与他辩论诗文时候的狡黠聪敏,微微含笑道:“女子通文识字,而能明大义,此等贤德比之大字不识的女子更会高上层次。自古以来女子文采非凡者不知几许,名留青史者又令多少须眉男儿汗颜自叹不如?”
立在台阶下的小厮眼眸熠熠散出清亮的目光,轻轻抬首,如水的目光宛如春水投石漾出万般柔情,嘴角含着似有若无的温柔暖笑。眸光缓缓滑过那灰绿色衣衫小厮泛红如霞,含羞带怯望着潘承均的容颜,抿嘴轻笑。
那孙常昊此时方才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他怎么忘记北静王爷的妻子似乎就是个难得的才女。此时水溶的观点虽明面对他没有丝毫的苛责,但是已足以让他浑身不安,脸上神色忽青忽白,急忙拱手退了下去。
水溶容色淡淡的看着推下去的孙常昊,转而看着含笑的潘承均,侧首望向那灰绿色衣衫的小厮,似有若无的笑容滑过唇角。收回的眸光瞬间转回,眯起双眼望着立在台阶下的小厮,宽大的衣袍几乎将他的身影完全遮盖住。收回眸光眼眸微敛,缓缓起身朝着他走了过去。
越来越近的身影似有一股无形的压迫,那小厮不知是害怕还是怎地,头越来越低,只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那身着灰绿色粗布衣衫的小厮紧咬着唇瓣,想要开口却也不知怎么开口,急的额头上浸出细细的汗粒。
水溶走到他的身侧短暂停留,薄唇微抿,含着几丝冷厉之色,只见那小厮头越发的低垂。漆黑的面容,脖颈却白如雪,他揉了揉眉间,拂袖便走了出去。那小厮抿了抿嘴角,低头默然想了一会儿,抬头对灰绿色衣衫的小厮皱了皱鼻子,认命的一步一挪出了烟涛阁。
绿荫如涛的垂柳,烟波浩渺的湖水,层层淡红深红的桃花映衬其中,当真是春日盛景,迷醉人心。这样美的景致若是不欣赏岂不可惜?那小厮眼角泄露出几分顽皮的笑意,缓缓移动脚步聘婷袅袅走在春风拂面的林间小径上。
浓荫满布的绿柳中伸出一双手臂扣紧她的纤腰,那小厮脚步踉跄便跌进温暖的怀抱之中,温热的唇瓣已经席卷她含着丝丝笑容的红唇。如玉的纤纤素指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不知餍足的唇瓣下滑吻着她细嫩的脖颈,黛玉气喘吁吁的撇开头去,嗔道:“放开啦。”
水溶懒洋洋的靠在柳树上,手臂紧紧扣着黛玉的腰身,让她跌趴在怀中,看着她漆黑的面容,淡淡问道:“满宴才高八斗的进士,敢问王妃可有挑中合适的人选?”凤眼幽沉慵懒的凝望着黛玉瞧不出喜怒,黛玉却是登时揪紧了心。她可没忘记,这个男人温文尔雅的背后蛰伏着怎样的霸道和强势,越是平静的表面,越是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