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才抬起头来,曹德弯着长眼笑眯眯的看着她,她轻轻点头:“请阿翁前面带路。”
一路分花拂柳,却并不是去乾坤宫的路,随他行至一座行宫中,门外扈从侍立,自己一看,皆是皇帝的禁军,她陡然生疑:“阿翁,不是父皇召见么?”
曹德身子一顿,回过身来,两个禁军已立在她身后,她目光渐冷。曹德忙笑:“殿下听老奴说。”
她这才按压了怒气,声音已冷:“阿翁请说。”
“殿下曾答应过圣上的事,圣上让老奴督促殿下。”他四顾左右,低声道:“圣上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这事可不得抓紧了,殿下好生闭关,昭媛那里自有人好生照看,让殿下没有后顾之忧。”
她隐隐觉得不妥:“我需向母亲嘱咐一下。”
“这件事由圣上亲自开口,殿下不用担心。”他语气和善,目光却是坚定,毋庸置疑,绝没有回旋余地
她心里一点点冷下去,曹德边道:“里面殿下需要的典籍都在里面,殿下不必担心。”一面使个眼色,两个嬷嬷面无表情的鱼贯而出,齐齐施礼却并不说话,曹德笑道:“请殿下焚香沐浴。”
她只得拾阶而上,脑中飞速运转,却听曹德“咦”了一声,道:“把这小东西赶回去。”禁军提刀便上,她回身才见那白貂也跟了来,因它身形灵活,禁军几次捉它不住,极是狼狈,不禁讽道:“不过是个玩物,阿翁连这个也不想让我带么?”
曹德面有疑虑,半晌才咬牙笑了:“既是殿下喜欢,那边让它跟着吧。”
身后殿门轰然合上,再不见外面一丝光线,亦与世隔绝,殿内无窗,只用宫灯照的亮如白昼,直直通向宫门重重的深处。
浴池里玉阶琼露,闻之沁香,四下里轻纱幔舞,一切都是好的,两个嬷嬷动作利落恰到好处,既侍奉得当,又不冒犯了她,她任由摆布,水雾拢在面上,湿热蒙上层层水珠,她才开口:“二位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吧,我竟从未见过。”
主子问话,宫人需回答“是”否则便是施礼,她话一开口,却并未听到回答,蹙眉回过脸去,两人低眉敛目,倒似没有听见。
一个嬷嬷提起宽大的素衣白袍静静侍立,另一个人无声前来扶她,她并不伸手,径自赤身自水中站起身来,肌肤莹白如玉,在水光中潋滟生辉,两人果然垂目,她赤足上了玉阶,脚上却是一滑,她惊的一声低呼,谁想身边的嬷嬷手疾眼快的不似常人,几乎一瞬间拖住她手肘,那掌心粗糙有力,硌在她柔嫩肌肤上,隐隐觉出指根的老茧。
竟是有功夫在身的。
方才身上珠钗皆被卸去。那用来自保的匣子自也在其中,凭她一己之力,如何从这精致牢笼出去,不,她不能逃,她也逃不得,如今能想的,便是如何在这里堂堂正正出去,如果暗道地图一成,她的生死便在皇帝一念之间,女儿与江山之间,孰轻孰重,不用猜便已经知道结果。
她会因这地图而死,也会因这地图而生。
扶她的那嬷嬷正目光平淡瞧她,她回眸嫣然一笑:“谢嬷嬷。”
那嬷嬷一怔,似是听明白了,与另一人眼神交流,便过来将那宽袍披在她身上,她心中震惊,这两人原是又聋又哑,需看着她时才能明白她说什么,想来也是不识字的,即便她问了,她们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不禁苦笑,她的父皇,实在是用心良苦。
两人领她至一间密室,却是另一番光景,四壁皆徒,唯见一堆堆成山的书籍,靠墙的东侧一张硬木矮桌,其上文房四宝皆在,除却用来盘坐的蒲团,再无其他。
这样的环境,她却是满意的,设置机关最忌吵闹,如今身在密室,侍奉的两人又又聋又哑,自不会前来吵她,且室内并无繁华装饰,虽是清苦,却容易让她凝神苦思。
白貂却极是乖觉,自己全成了一团,动也不动,只有到了用膳的时辰,门上打开一个四方的口子来,一人一兽的饭食便会准时送来,白貂吱的一声兴奋跑过去,再无声响。
壁上灯光照的室内皆亮,投在地上寂寥的影子,寂寞的仿佛世上只剩了她一人。
她站起身来随意抽出一本书来,皆是外面难得的典籍,不想触到一个微小的凸起,她因自学了这些东西,对机关秘术一向敏感,用指腹摩挲了一阵,果是一个嵌在书里的机关,忍不住便笑,这书的主人定是个机关高手,连一本书也不放过,一按,一张纸笺飘然而落。
上面却是极秀丽的小楷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其下简短的四个小字:相思成灰。
她心里难言的惆怅,握住纸笺就势往冰冷壁上一靠,歪头唯见堆积成山的书籍……两人连夜回府,私下里也未来得及说一句话,顾昭媛又在病中,他亦不能出府,不知可与她一般,在这一片寂静里,会想起她。
忽又觉得不对,费了这样大的功夫,只为藏半首词,显然不合逻辑,将那笺子在宫灯火焰上一烤,秀丽的小字果然渐渐显现。
“他布置的很周全,我很喜欢,他也说,这样清苦,他会心疼,我心里却是高兴。”
“他说,我会常来看你,我佯怒告诉他,不许来,你来了我可就画不下去了。”笺子最下方却是恨恨的一句:“他竟真没有来。”
上官漫不禁笑了,那女子娇嗔的笑意在脑中栩栩如生,陷于爱恋中的女子,都是这般口是心非的可爱。
可这女子,是谁?
“如今局势紧张,四哥及其一党虎视眈眈,圣上身体每况日下,他与圣上极是担忧,便暗设机关以备后路,倘若四哥攻城,先图自保以求东山再起。”
“暗道藏粮草珠宝,足以藏身十年之久,此关节机关重重,一着不慎,死无葬身之地。这些我并未告诉他,之前只禀了圣上一人,圣上赞我考虑周全,全权交予我,他当真不来看我,我便一直都不告诉他了。”
上官漫心中大喜,既然皇帝手中有图,此中的“他”必是皇帝无疑,他也曾说,这图乃一女子所作,想来便是暗道中的那个画中人,据她所知,当时皇帝排行为八,先皇弥留之际,四皇子一党已经成为一颗毒瘤难以拔去,已成太子的八皇子忧心忡忡,先皇驾崩那日发生宫变,曾血洗乾坤宫,八皇子在众人护送下出逃,两年之后,才杀掉四皇子重返皇宫继位。
这些老辈人才知道的秘密,从未有人敢提起,时间久了,老宫人相继死去,渐渐也被淡忘,她看到这里才蓦然想起来,皇帝虽是当年进了暗道,却并未在暗道里滞留,直接出宫与军队汇合,养精蓄锐两年……如此看来,他并不知道暗道中那粮草珠宝所藏之地。
他让她重设机关,一是怕尚有知情人在世,二,只怕他也已经起疑,能藏身十年之久的珠宝粮草会是多大的数目,先皇留下的遗物,他又怎会不好奇?
只要她找出位置所在,解开这些机关,便拿到了皇帝难以舍弃的钥匙,她即便是一颗棋子,也不会成为弃子。
屋子里清一屡的香气,若有若无,缭绕鼻端,却是似曾相识,屋子里静寂,唯见窗上映着寥落的侧影,他突转头淡问:“这是什么香?”
侍立在旁的管家愣住了:“回大人,还是以前常用的香,不曾换。”见他皱眉,突就想起来了:“是主屋里常用的香,奴才觉着好,就吩咐人燃了些……”主屋是两人婚房,燃的香也是按着上官漫的习惯,可自她进宫,赫连瑜一直歇在别院,管家摸不清他的脾气,觑他脸色,小心翼翼开口:“奴才这就叫人换了……?”
他怔了怔,转回头去却道:“退下吧。”
管家默默退出去。
他怎忘了,那是她身上的香。
青瑞无声进入书房:“主子。”
赫连瑜似是未听到,转脸看向窗外,窗外从葱郁的枝叶,风吹来,沙沙作响,晃着他深隽的眉眼。青瑞听他许久都未说话,才道:“皇帝似有觉察,各宫里的细作都探不到夫人去了哪里,动用了乾坤宫的眼线才打听出来,并未随皇帝去别院,说是被关在了什么地方。”
他眉头微动:“关?”
“是,有重兵把守,因咱们府外仍有人探视,属下只让他们点到为止。”青瑞顿了顿道:“可是皇帝终于发现了什么,才让夫人去找,若她真找到,对我们颇为不利,到时候……”
“她会毫发无损的回来。”赫连瑜淡淡看他一眼:“其他的不必计较。”
青瑞一愣,张了张唇,终究将话咽下去。
半月来,她绞尽脑汁,呕心沥血。
放下笔,恍若隔世。
并未放她出去,两个嬷嬷将她领到一间室内,曹德便在那里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