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漫只轻轻“嗯”一声。
又过几日,却是吴崇媛临盆之日,想来各宫里也不安稳,姝璃宫早早关了院门,不到一个时辰,只闻院门砰砰作响,罗姑提灯披衣出来,只是笑:“这样敲门的,唯有耀阳殿下了。”
开了门果然是她,本要笑着贺喜,院门旁悬着椭圆宫灯,光晕映着她的脸,却见她披头散发,只着了睡袍立在门外,慌张望着她,劈头便问:“临观姐姐呢。”罗姑见情形不好,忙将她让进院里:“在屋里呢。”耀阳边哭边叫:“临观姐姐,你救救母亲。”
上官漫闻声早下了塌,殊儿忙为她披了外袍,耀阳已泪流满面扑进来:“姐姐,你救救我母亲。”她抬起脸来,眼眸里满是泪水,上官漫抬手扶她,语气清冷:“发生了什么事,你慢慢说。”耀阳未想她这般冷淡,竟怔在那里,半晌才想起来开口,又落下泪来:“母亲刚生下小弟弟,皇后娘娘就来了,说了许多话,把母亲气晕了过去,嬷嬷们吓得都不敢动弹,我看着不对就溜出来去找父皇,可父皇根本不见我,我只好来求姐姐。”
罗姑在一旁听的真切,皇帝都已不插手,此事回天乏力,忙让殊儿关上院门,道:“耀阳殿下魇着了,快去腾出间客房来让殿下歇息。”便要去拉她,耀阳挣扎道:“罗姑你做什么,我没有魇着。”拉着上官漫裙角不放,哭的声音都哑了:“姐姐,我求求你,你救救母亲。”
天已变暗,乌云压日一般的沉沉堆在天际,殿里零星的一点灯光,映着耀阳花容失色的脸,上官漫松了搀扶着她的殊儿,缓缓蹲下身来,耀阳怯怯瞧着她,她异常白皙的脸,浓黑如漆的发,只觉幽幽泛着冷意,耀阳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见上官漫抬手抚到她颊上,却是极凉,冷的似是没有温度,一点点拭去耀阳颊上泪水,声音清冷:“你当真要去么,或许去了,会看到你一生都不会遗忘的噩梦。”
耀阳听不懂,捏着上官漫的袖子只是哭:“姐姐,你救救母亲。”
罗姑在一旁叹气:“殿下,我们殿下自己身子都不利索,如何去求吴充媛。”耀阳只管摇头:“我不管,姐姐这么聪明,一定有法子救母亲。”
上官漫才道:“去拿我的斗篷来,兴许还来得及。”罗姑欲言又止,又不想违背她的意思,只得嘱咐:“殿下,你们小心点。”
上官漫缓缓点头。
耀阳拉着上官漫急匆匆就跑,罗姑在后面看的跺脚:“耀阳殿下你慢点,我们殿下身子未好……”
吴充媛与真妃同住在出云殿,自从四皇子出事,真妃处境尴尬,常常闭门不出,耀阳拉着上官漫往正门跑,只让上官漫拽了回来,领她自角门进了院,夜色已沉,唯见葱郁的枝叶遮掩,间隙里望见正殿高悬的八棱纱灯,照着光可鉴人的锃亮漆柱,下面点翠的雕廊画栋,殿门大开,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上官漫腕上用力,忙将她拉回来,隐在葱郁树影里,耀阳急的泣不成声:“姐姐,母亲和弟弟在里面。”暗影里难见眉眼,只觉她压低了声音,淡淡的响在耳侧:“如今这个情形,你的安危最重要,你乖乖的不要叫嚷,若是不听话,我这便回去。”
耀阳闻言,可怜兮兮的瞧她。
却闻殿内传来杂沓脚步声,婴儿响亮撕裂的哭声刺破夜空,响在死寂的夜里,耀阳张口欲叫,上官漫忙捂住她的唇,转脸过去,越过压低枝叶,便见一行人徐徐出殿,站定提灯立在两侧,一个嬷嬷抱着尚在襁褓里的婴孩走出殿来,深夜寂静如水,唯听她声音森寒:“扑杀。”
似是知道频临死亡,婴儿啼哭愈大。
何谓扑杀,便是将婴儿装进袋中,扔到高处,狠狠摔下来。耀阳瞪大了眼眸,在她怀中使劲挣扎,她用尽了力气才将她按住,那婴儿已被扔到高空,仍在撕心裂肺哭喊,似是企图在这世上留下最后的哭声,袋子急速落下,“砰”的一声,唯余了寂静,砸落到干净青石砖之上,鲜血顺着砖纹蜿蜒如细流流下,似是开在砖上的暗沉藤蔓,这样鲜艳的红色,让她想起姝璃殿嬷嬷的血,她的贴身宫女密儿的血,染红了殿里的乌金砖面,闭上眼都觉那样的颜色耀耀跳动,血腥味道弥漫开来,让人作呕的味道,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嬷嬷们捧了水来泼上去,那血污渐渐变淡,继而变清,就如当初那般干净。
暗夜沉寂,漆黑似是无底的深渊,树后两人无声,上官漫只觉指上极疼,耀阳的牙这样厉,深深陷进皮肉里,只觉要将骨头咬碎了,她心里唯余了麻木,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砸落到她指上,似是一颗颗发烫发红的铁珠子,砸的她的心生疼,她唯有用力掩着耀阳的唇,不让她叫出声来。
这时却从里面疯癫抢出一个人来,凄厉叫嚷:“还我的孩儿……”那嬷嬷们忙去拦她,殿内光线晦暗,唯见暗影里露出杏黄色裙角,端庄整齐的拂在地面,吴充媛折身便朝何皇后扑上去,嗓音尖利:“何亦瑶,你还我的孩儿来。”
殿门口乱成一团,何皇后想是被吴充媛抓乱了发,迭声叫道:“来人!”侍卫冲上来,将吴充媛紧紧按趴在地面,再无一点帝妃的尊严,吴充媛只剩了尖叫:“还我孩儿,还我孩儿……”
耀阳又在怀中剧烈挣扎起来,轻微夜色里只见她泪水涟涟的脸,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上官漫剥去耀阳耳边髻发,她的指这样凉,凉的让耀阳猛一个寒颤,只闻上官漫在她耳边低语:“你现在若是冲过去,不但不能保全你的母亲,兴许会连累她,且将你的性命也搭上,虽然何皇后安给吴充媛的罪名是什么我不知道,可她到底是帝妃,何皇后无权直接处死,日后我们想办法,兴许能救她。现在你若想过去,我不拦你。”
耀阳身子悚然一颤,抬起哭花的脸来瞧她,她的脸整个都隐在暗影里,唯见双睫下幽幽如湖的一双目,直直瞧着她。耀阳无声恸哭,身子在上官漫怀中颤抖如枯木枝头的落叶,却狠狠咬齿,上官漫眼睛也不眨,由着她咬,只觉粘稠的液体顺着指间流出来,滴滴答答落到叶上,她犹觉不出丝毫的疼,耀阳终软软瘫倒在她怀中。
上官漫架着耀阳回到姝璃宫已是深夜,顾充媛也出了殿,立在廊下与罗姑等着两人,耀阳哭的已经没了力气,颤抖着靠在上官漫身上,罗姑忙去搀扶,耀阳尖声哭泣,死死捉住上官漫袖子,罗姑为难皱眉,正要劝,上官漫抬眼,轻声道:“让她与我同睡吧。”
顾充媛幽幽一叹:
“也许,那也是我们的下场。”
罗姑一吓:“充媛,这话可说不得。”
夜里静得厉害,万籁寂静,偶尔轻微的声响隔着窗子遥遥传进来,只觉似在千山万水之外,月色透进来,青莲色锦纹衾都成了青白色,耀阳哭得累了,睡的极沉,只闻她不稳的呼吸声。她并不喜与人同床,合眼眯了一会,终披衣而起,无声出了殿,裙裾滑过石砖地面,亦无一丝声响,这样安静,似是夜里飘忽的鬼魅一般。
回廊里并未燃灯,黑寂里却见一个浓黑暗影披着夜色向这里行来,她不禁驻足,浅浅蹙眉:“谁在那里?”
那影子走的却是急了,几乎一瞬便到了跟前,单膝在前打千:“奴才叩见殿下,殿下金安。”
声音虽装的像极了内侍特有的尖细嗓音,到底不是,那声音听着却极滑稽,亦有几分耳熟,上官漫见他一直低着头,方才那步伐也不想宫内的人,莫不是什么人混进了宫来么,蹙眉道:“你抬起头来。”
那内侍却缩了缩头,即便一缕发散落下来,发色如雪,极是好看醒目,却狼狈绕在耳边,他似是觉得痒,忙用指挠了挠,月光正好斜斜打到他指上,照着干枯如枝干的肌肤。
上官漫终猜出来,忍笑道:“三更半夜的,先生到这里来做什么?”
那人身子一僵,嚷道:“不好玩不好玩,这么容易就让你认出来了。”说着抓了发上箍的黑纱幞头,往地上一贯,露出满头白发,抬起脸来,白须白眉,难见眼眸,果是那清风仙人,笑嘻嘻的瞧着她:“女娃娃,你说说,我哪里扮的不像。”
上官漫笑道:“先生何必问我,当个真的不就知道了。”
清风仙人闻言气歪了胡子,眼睛一瞪,白眉下终见一点黑眸,嘟囔道:“你这女娃娃嘴上也好不饶人,那个坏娃儿欺负我,你也不给我好脸子,难为我偷偷溜进来给你送东西。”说着甩袖子就走。
上官漫知道他是个孩子心性,也不理会,折身缓步便要会殿,清风仙人见她不跟上来,气的直瞪眼,亦步亦趋跟在上官漫身侧笑嘻嘻问:“你不好奇我给你带什么来,可是个好东西。”眼见上官漫瞧也不瞧她,甩袖道:“罢了罢了,我老头子好心,让你看看吧。”说着伸手去怀中掏,只闻“吱”的一声,清风仙人“哇”的叫疼,自言自语骂道:“小畜生,你也欺负我老头子。”话未落地,只见一道白光闪电般闪过,落到上官漫裙边,咬着裙角一双蓝眸可怜兮兮的瞧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