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一股子刺鼻的药味,朦胧只见殊儿捧着熬药的药铫儿进来,虑进碗里,重新倒会,又虑一次,她脸上滚烫似火,只觉脸下的瓷枕尚待着几分凉意,不禁唤道:“殊儿。”刚出口,便吓了一跳,嗓音暗哑难听,连她自己都听不出说得什么。
殊儿手里还捧着药碗,突就那样怔住了,转过身来惊喜道:“殿下,您醒了。”
殊儿声音颇大,话刚落地,一个身影柔弱扑进来,上官漫一见顾充媛,眼眶顿时一湿,顾充媛抱着她半边身子只是哭,那大颗泪水滚落到她颊上,也觉不出烫来,她襟上绣着繁杂的花纹,拂在鼻尖,痒痒的,上官漫发着寒,闻不见气味,却知道她身上定是如兰清香,随后进来的罗姑在一旁劝:“充媛,别哭坏了身子,殿下醒了就好。”喜不自禁也落下泪来,忙用帕子擦,那泪水还是忍不住落下来。
哭的够来,顾充媛柔声问道:“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见上官漫缓缓摇头,罗姑强笑道:“这种时候只怕什么也吃不下去。”转头问:“药呢,快让殿下喝了。”殊儿忙端了来。
尽管罗姑尽心为她调理,又有殊儿贴身伺候,上官漫仍极快的瘦下去,稍遇点凉风便是一阵急咳,肩头颤颤,似连肺都要咳出来,宫里传她生了痨病,宫女内侍都不敢近前,远远的躲开来,罗姑便将他们遣了去,太子来探望过几次,执意要往内殿里闯,都被罗姑劝回去,太子喝退了众人,隔着帐子在外面说了许多话,上官漫有时清醒,有时又睡得沉,只知他来说,倒不知道说得什么。
这一躺,到了来年初春才能下的床来,这几日宫里热闹非常,时常听到戏班子隔着宫阙亮嗓子,她充耳不闻,眉目清冷的倚在窗边远眺,她梳妆未全,只穿了一件素白的单衣,窗外细雨淅沥,打的那芭蕉碧翠莹绿,那抹翠色落到她本就苍白的脸上,似也拢了一团雾气,本就纤瘦的身形愈显清寂。
只闻她道:“这宫里,有什么喜事罢。”
她久病未愈,身子虚弱,声音都觉飘渺,殊儿一时紧张,道:“没……没有什么事。”话说到一半,只见她微转过脸来看她,目光清冷如水,殊儿心中猛地一颤,在她目光下无处躲藏,只得结结巴巴道:“昨日,圣上才下了旨意,允……允昭阳公主与赫连大人择日完婚……”
她闻言神色却是平静,比常人白一些的肤色嫣红淡淡,眼带笑意,被窗外碧绿的枝叶一映,只觉那笑意也染了翠色,别样的风流妖娆,轻轻地一声:“极好。”
殊儿听着却觉害怕。
睡的极累,几日来头重千金,四肢无力,软绵绵似团棉花倚在榻上,罗姑这几日气性不好,逮着犯错的小宫女就训,那嗓音低低传到窗下,极其的严厉,吓得小宫女身子颤抖不停,偷偷哭泣,宫女最怕罚跪,几个时辰下来,膝盖都不是自己的,罗姑眼睛都不眨,直指墙角叫她过去。自那次,姝璃殿里的人便越发浮躁,满怀希望以为能出这牢笼,结果希望破灭,一觉醒来,依旧是这样的日子,是她的错,白白给了她们希望。
有风从窗外吹进来,宽大的衣袖鼓动猎猎,她似睡非睡倚在那里,听着窗外恬燥话语,忽生出几分酸涩和凄哀,她的一生,总要这样过不成?
想是受了凉,猛一阵急咳,罗姑急急提裙跑进来:“又咳了么?”手脚利索的关窗:“这气候还未转暖,你非得开着窗。”拿了帕子为她拭额头上的汗,在她耳边柔声劝慰:“殿下,再不好的日子咱们也要过下去,充媛整日里吃斋念佛就是为着你能好起来。”上官漫极不容易才止住咳,却是摇头,罗姑道:“便是为了她,你也要好起来。”顿了顿,她长叹一声:“她这辈子,只有你了。”
她心里不由苦涩,她这一生,不也只剩了她。
沉沉睁开眼来,虚无里唯见罗姑发鬓,浓发里几根银亮的白发,映着光,这样刺目,她发上只绾成髻,并无珠翠,以她的品衔,这样装扮,比那些小宫女都不如,素知罗姑是爱美的,哪个女子不爱美,即便到了暮年,爱美的心也不能淡下去,也喜欢那朱钗西翠,不禁问:“家里遇上麻烦了么,这样清减。”
罗姑脸色刹那一变,很快掩下去,笑道:“哪里有什么麻烦,不过老奴琢磨着,充媛这个样子,咱们以后的日子只怕不好过,能省就省,那些内务府拨过来的小宫女,能遣就遣了吧。”
她挣扎着起身,罗姑忙拎了薄衾为她盖在肩头,那衾是缠枝的纹样,藤蔓一般蜿蜒的杏锦色,映着她无血色的脸,只觉得白的似皑皑寒雪,却听她道:“您想的对,我整日里昏昏沉沉,母亲又在殿里闭门不出,难为了您在布置这些事。”
罗姑握紧了她纤细的十指,道:“老奴这些年岁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些小事没什么,只要充媛和殿下好好的,什么都好。”
方才那一瞬并未逃过她的眼睛,她才叹气:“说吧,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连发饰也不戴了,咱们还没难到这个时候。”
罗姑一怔,终究瞒不过,道:“不过是家里的亲戚犯了事,托我周转,没什么大事。”她收了帕子,俯下身来替她掖被角,并不看她,上官漫垂着眼漫不经心开口:“能有什么亲戚让你周转……”心头钝钝的一疼,却猛又咳起来,罗姑忙拍着脊梁为她顺气,迭声叫道:“殿下……殿下……”
她用了极大地力气才道:“难道……是洪飞么?”
罗姑眼神闪烁,牵强笑道:“怎能是他,他前途大好……”在她目光注视下却说不下去,情不自禁落下泪来,只得合盘托出说出:“也是殿下病了不久的时候,说是犯了什么事,被抓了起来,现在还在牢里,他家里到处托关系,见都见不到一面,也不知死活。我在宫内不过一个宫女,能托了谁去,只得将一些细软偷偷送出宫去。”
上官漫缓缓摇头:“这种事要不得,私运钱物出宫的宫女被逮住的不再少数,你也不要做了。”罗姑哽咽点头,她身后放置着画屏的骨架子,日光点点,看着只是嶙峋,兀自撇过头去,道:“将那物件抬出去吧,也无用了。”
罗姑未想她说这些,诧异道:“以前殿下不是万分真爱,不让老奴收了么。”她那句“万分真爱”只说的她脸上如火中烧,似是狠狠打她一个耳光,火辣辣的疼,她只缓缓靠到榻上,轻声道:“扔出去罢。”
她面上隐见倦色,罗姑不再说话,低叹一声退出去。捡着她睡着的时候,遣了四个内侍搬出去。她醒来盯着原放画屏的地方望了许久,没了画屏遮掩,外室一览无余,唯见室内空空,就像她的心一般。
殊儿端了羹汤进了内室,并不见上官漫,四下里寻望,才见上官漫裹着锦衾倚在罗汉床,对面便是窗,窗扇大开,日光柔亮落在她白皙面上,照着上翘如蝶的深深长睫,忍不住抱怨:“殿下,您怎又对着窗子吹风。”
将羹碗放到几上便要关窗,她懒懒的扫了一眼,半晌才道:“由它吧。”殊儿手上一顿,又听她道:“你去拿镜鉴来。”
殊儿“哦”一声,将一个菱花的浮雕铜镜捧着让她看,铜镜里影幢的影子,一袭雪白的绸袍映着乌发,更衬得下巴尖可削葱,因着重病,越发瘦骨嶙峋,一双乌沉沉的大眼睛嵌在脸上,只似蒙了尘的玉,少了光泽,唇也不再粉嫩柔软,似是缺了水的桃花,恹恹频临干枯,抬指抚到脸上,肌肤像极了风中干花,干涩欲裂。
她幽幽低叹一声,殊儿忙将镜子收起来,道:“快将羹汤喝了吧。”拿了汤勺欲喂她,她只抬手挡住,问:“我平日里沐浴用的那些药还剩多少。”
殊儿道:“还有一些,殿下怎问起这个。”
她只裹了裹锦衾,垂眸下来,在白净的面上扫下一片淡影:“从今以后,我每日必用,你去与罗姑说,做些调理养气的汤食,由你端过来。”
殊儿见她转变突然,仓促应道:“是。”
“你退下吧。”
“是。”
罗姑闻讯前来,只是笑:“这调养的方子我早就列好了,以往劝你吃,你怎么也吃不下,还好还好,你总算肯吃了。”
她正歪在榻上看书,闻言唇边轻微的一缕笑意:“日子总是要过的。”
罗姑笑道:“还有件事,吴充媛要临盆了,就在这几日。”
上官漫“唔”一声:“也升了充媛了么。”罗姑道:“听御医说,只怕是个小皇子。”她兀自沉默下去,皇子也不见得是好事,两人都是只知道的,罗姑忙笑:“不管怎么说,到底是件喜事。说起来,耀阳那丫头,天天顾着看弟弟,倒是不往这里来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