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眸光幽深:“明白么?”
殊儿何等机灵:“奴婢明白了。”
天轴苑是内务府的下部,专职修缮房屋,前日大雪,姝璃宫璃瓦断了几块,便是天轴苑总官顺子亲自带人前来。日头正好,殊儿挽着篮子进苑,一个小内侍笑嚷:“这不是殊儿姐姐么?那真香风把您吹来了。”
殊儿笑啐:“泼皮猴子,别的本事没有,就练了一张嘴。”她掀开篮子,面布下香喷喷的酥饼,在萧索雪天里格外香甜,几个内侍同时涌过来,七手八脚就拿了个见底,殊儿忙嚷:“慢点,慢点。”
听见外面喧闹,顺子打了帘子出来就喊:“安静点,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看见殊儿不禁怔了下,马上换了笑脸:“姐姐怎么来了,快屋里请。”
殊儿道:“前日里多亏了总管,不然我们可要看着星星歇息了,这不殿下特让罗姑做了些酥饼送了来,算是谢谢大伙。”
顺子忙笑:“殿下还这么客气,这都是奴才们该做的。”眼见篮子里酥饼越来越少,两忙拨开那些小内侍:“闪开闪开,给老子留点。”
殊儿笑道:“急什么,给你留着呢。”不动声色往他手里一塞,顺子微愣,正要往袖子藏,殊儿又拿了个递给他:“尝尝”
顺子笑道:“罗姑的手艺谁人不知,提起来那口水都淹了这个天轴苑”。于是她便看着他将那饼吃下去。顺子见她还不走,边吃边笑:“姐姐难道专程就是来看我吃饼的?”
殊儿面红一啐:“你说呢。”
内侍闻言哄然大笑。
光亮的铜镜里映着她沐浴过后莹润的脸,她一头乌发坐在那里,白皙无暇的脸上只见一双黑白分明的剪眸,颊上的伤早已大好,不见半分瑕疵,调养半年,只觉肌肤散发珍珠一般的柔白光泽来,不知何时一颦一笑间万种风情,每每卸去那疤痕,不经意扫过镜面,心中唯有慨叹,这竟是她。
嵌金的漆红梳妆盒里放着海棠色的薄香胭脂,轻轻搽上一点,便见镜里红晕浅生,依旧柳叶眉,精细的一笔,眉色不画而黛,衬着一双秋水眼眸眼波流转,脉脉含情,唇色亦是浅淡的珊瑚红,似是皑皑白雪里一点晕红,莹润饱满,却在颧骨上浅浅画了一只展翅欲飞的蝶,蝶翅妙曼繁美,似是落足花心的轻盈,巍巍摇曳,添了别样的艳美。
赫连瑜喜吃木兰饼,顺子是他的人,殊儿送去,定能嗅出不同,那酥饼里藏了花笺,却是星罗棋布的棋局,若是他,定能瞧出出更约他花林相见。
那远近不一的黑白圆点,道出她多少欲语还休的心事,眉眼不觉含了笑,只觉室内熠熠,刹那生辉。
天色已经深沉,花林枯枝残雪,望去只如梨花绽放,怒放枝头,身外罩了一件雪白斗篷,压住里面轻盈如烟的雪色羽衣,花林里这样多的树,林林总总一直蔓延到望不到的尽头,灰蒙蒙的银色犯着清浅的月色光晕,竟是这样好看。
她心里却是甜蜜,忍不住想,过会他到了,如何说如何做,想起来心如鹿撞,那温润的玉握在手里,紧紧贴在胸口,放在离心最近的地方,林里寂静无声,唯听自己砰砰心跳声。
无论如何,这玉定要亲自为他系上,那日他低沉的嗓音响在耳边,双颊只是热,在树下立的久了,双手冰凉,胸口却是暖的。
悠长的更声远远响起,穿过长长的宫道,幽幽传进耳里,不知不觉立了许久,双腿僵直,初更已过,他还未来,心情只变成焦灼,缓缓往里走了几步,生怕他找不到,又折回来,一直便这样往复不知多少遍,乌云遮月,夜色暗沉,竟渐渐下起雪来,尚算稀疏的雪花飘在半空,落在温热的手心,也渐渐凉了。
二更,宫门已闭,灯火辉煌的宫殿一一黯淡下去,唯剩了零星几个,终也灭灯安置,天地间寂静的仿佛只剩了她一人,漫天大雪的暗夜望不到尽头,鹅毛大雪簌簌而落,打在脸上,这样凉。
全身似是冷透了,鬓发上结起冰雾,一转头,雪便会簌簌而落,溜进领口,猛就一个寒颤,她僵直着身子立在那里动也不动,只望着入口的方向,深睫因着冷,上下打的微微作响,远远更声又起,三更已过。
心中总有几分期盼,许是要事耽误了,他总会来,只怕自己会如罗姑当初一般后悔,同自己争斗许久,终下决心放下身价,含羞写下花笺,也因心中笃定,他会来。
四更……五更……那更声似是敲在自己心上,一声比一声凉,仿佛身心都坠入冰窟,四肢五骸冷得打颤,卯时已到,天际渐渐放亮,宫门开启,内侍开始早起,再过一会,文武百官便要早朝。
她终于明白,他不回来了。
却见雪中匆匆忙忙跑过一个人来,气息短促,上气不接下去:“殿下,终找到你了。”她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才辩出是洪飞,洪飞见她全身皆是雪霜,连发髻都是白的,不禁吓了一跳,她心里却是麻木,嘴唇冻得发紫,几乎说不出话来,她自己却听得清清楚楚,气息呼出来,似连声音也是凉的。
“何事?”
“殿下!”洪飞突然失声痛哭,双膝“噗通”跪倒地上,地面积雪深厚,只陷进他他大半的膝盖,平日里沉稳的洪飞,却攥住她的袍角哭的像个孩子:“殿下,属下失职,咱们的暗道被人中途截断了。”
她身子猛然一晃,只不知道是因为太过寒冷还是震惊,她声音竟是镇定非常:“毁的厉害么?”心里却知道。若不厉害,他不会哭成这样子。
“宫外一段皆堵上了,殿下只怕再不能出宫,属下昨晚一更才发现,本要找殿下商量对策,却是找不到,正值门禁,属下派人去补救,已经来不及。”
一更……也是一更……她心里细幽的一声,心中似有什么东西,砰然便碎了,再不见一丝痕迹,只反复的一句,果真如此,雪尚在下着,天地混沌一片,那千万颗花树在眼前越来越模糊,只听自己问:“你说,之前见过赫连瑜的人在坟场活动。”
洪飞狠狠一擦脸:“属下并非诳殿下,属下亲眼见过。”
她已不需再想,她这样无势的帝姬竟能私自出宫,他定会怀疑,况也在坟场遇见她,后来又曾在她房中藏匿数日,她竭力避免两人同处一室,常常留他一人在房中,便是查找暗道的最好时机,那日洪飞要带她出城,她竟拒绝,只怕也是为了拖住她才说了那一席话,可笑她竟当了真,约他花林一见,他正好趁她疏忽,毁了她的后路……
想清这一切,她心头唯有木然,用尽了所有力气开口:“你先退下吧。”
洪飞讶然瞧她,她已缓缓移步,出林去了。
昨日洪飞一去,罗姑心头唯余了慌乱,顾充媛脱不开身,她只好站在后门翘首巴望,远远便见风雪中颓然行来一人,大雪纷飞,她乌发都被雪染成白色,罗姑仔细一辨,只吓得心头直颤,迎上去失声叫道:“殿下,您这是去哪了?”
却见上官漫双目无神,只空洞落到她面上,罗姑心里发酸,泣道:“虽圣上着了御医来日夜看守,咱们一时脱不开身,这次不成,日后还有机会。”
她瞳孔猛然放大,涣散落到罗姑面上,抖着唇问:“你说什么?”
罗姑看到她的样子心里害怕,小心道:“殿下不知道么,昨夜圣上来了,见充媛一直卧床不起,龙颜大怒,着了御医诊病,说医不好充媛,姝璃宫都要陪葬,怕是走不了了,充媛说,虽是没有走成,心里也有过这样的念想,足矣……”却见上官漫浓睫一颤,身子便直直倒下去,她惊得忙去接她的身子:“殿下……”
姝璃宫乱成一团,青纱帐里隐隐映着孱弱身影,御医她把了脉出了内室,罗姑在身后亦步亦趋:“大人,殿下怎样?”御医只连连摇头:“身寒体虚,气急攻心,连日疲劳又在雪地站了一夜,只怕变成痨病……”
宫内谈痨色变,人人避之不及,罗姑一时急哭出来,死死拽住御医衣袖,泣道:“大人,求您万万医好殿下,充媛现在这个样子,若是殿下再出了什么事,老奴,老奴可要如何活下去……”
御医只得无奈扶她:“我尽力就是。”罗姑一直哭:“这是做的什么孽!”
混沌,又似是彻骨的痛,头痛欲裂,只闻四周低低的话语声,眼皮重有千金,想要睁开来,却是动弹不得,如崩溃一般的情绪从体内血液爆裂出来,她浑浑噩噩的睡了许多天,顾充媛温柔的笑在梦中出现又逝去,一会又是太子的脸,唯独一双幽蓝的眸子噩梦一般缠绕周身,她心中又痛又惧,又恼又恨,五味杂瓶,便会生出无力的绝望来,那绝望似能噬心,将一丁点的希望也能吞噬干净,终究舍不得,用尽了力气拼得一口气,中间却是迷糊着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