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罗马的狂欢节 (1)
当弗兰士神志清醒时,他看见阿尔培正拿着杯子喝水,从他的脸色看,他实在太需要这杯水了,同时,他又看见伯爵正想换上他那套小丑一般的服装。他像机器人一样向广场望去,一切都不见了——那断头台,那刽子手,尸体,转眼间已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是人,到处仍旧喧闹,兴奋的人到处可见。雪多里奥山上那口只在教皇逝世和狂欢节开始时才敲打的大钟,也嗡嗡地发出一种令人欢欣鼓舞的响声。“唉,”他问伯爵,“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
伯爵回答说:“没什么,正如您听见的,狂欢节开始啦,赶紧换上衣服吧!”
弗兰士说:“的确,这一幕像一场梦似的可怕场景总算过去了。”
“您说得对,它只不过是一场梦,一场扰您休息的恶梦而已。”
“是的,对我来说,的确如此,但对那犯人呢?”
“一样的,也是一场梦,只不过他仍旧睡去,而您已醒来罢了,谁也不知道在你们两个之中,谁会更加幸福。”
“但是,庇庇诺,他又怎么啦?”“庇庇诺呀,他是个很乖巧的孩子,他不像是个常人,一般人若无人注意便会大发脾气,而他,他很高兴看到大众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同伴身上。他就趁着大家不注意时从人群中悄悄地溜走了,甚至对那两个陪着他来的可敬教士连谢也没谢一声,唉,有时人真是忘恩负义、自私自利,但是,您快换衣服吧,瞧,马瑟夫已作了个极好的榜样。”
阿尔培的确已将那条伯爵准备的绸裤套在他的黑裤和那擦得锃亮的长统皮靴上。“喂,阿尔培,”弗兰士说,“你很想去参加这狂欢节吗?你可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阿尔培回答:“不!我老实说吧。但我却很愿意能见识到这里刚才的场面,我终于明白了伯爵刚才所说的话了,当你看多了此情此景,对于其他一切的东西就不易再动情了。”
伯爵说:“而且这是您能研究个性的惟一时机,在断头台的台阶上,死亡撕去了人一生中戴上过的假面具,露出了全部的真相。老实说吧,安德里实在是个丑恶的家伙,他是个可恶的流氓!来,穿上衣服吧,二位。”
弗兰士觉得若不像他的两个同伴一样,他未免太荒唐。穿上那衣服,绑上那面具,那是一个并不比他自己的脸更缺乏血色的面具。化装全部完毕之后,他们便下楼了,马车早已等候在门口了,那车里装有五颜六色的碎纸和花球。他们混入马车的行列。这个转变实在是难以令人想象。在广阔的波波罗广场,代替刚才死一般阴郁和沉寂的,是一片兴高采烈和嘈杂声中的人。四面八方戴着面具的人涌了过来,有从门中跑出的,也有从窗口中跳下来的。从每条街道的每个角落,都有马车拥过来。马车上坐满了小丑,穿着白衣白裤,戴着白面具,身穿花衣手持木刀的滑稽角色,还有戴半边面具的男男女女,侯爵夫人,勒司斐人,骑士以及农民。所有的人都大喊大叫,打打闹闹,装腔作势,满处都飞舞着装满了面粉的蛋壳,各色碎纸,花球,用他们的狂声笑语和种种可投掷的物品四处攻击人,而且也分不清谁是谁,是同伴还是陌生人,谁也不去动气,大家只是在傻傻地笑。
像借酒消愁的人一样,喝醉了以后,弗兰士和阿尔培觉得已有一重非常厚实的纱幕隔开了过去和现在。可是,他们却总是看到,或更加准确地说,他们仍然在心里想着刚刚目击的那一幕。但是慢慢地,到处都弥漫着的兴奋的情绪也传到他们这里,而他们却感到自己也不得不加入那种嘈杂与混乱之中。从旁边的一辆马车中抛过来一大把五色的碎纸,把车上的三位同伴撒得全身都是,马瑟夫的脖子上的面具未遮住的那边脸上如同受了一百只小针同时戳刺一般怪怪地发痒,于是他被卷进了周围正在进行的一场混战。他站起来,也抓了几把装在马车里的五色碎纸,使劲地向他左近的人投去,表明他精于此道。战斗就这样开始了。半个小时前所看见的那一幕印象渐渐从两个年青人的脑海中消失了,他们现在聚精会神地看着这兴高采烈、五彩缤纷的游行队伍。而基督山伯爵却无动于衷,毫无表示。
试想一下,在那条宽阔华丽的高碌街,从头到尾都耸立着巍峨的大厦,阳台上悬挂着花毯,窗口上飘扬着旗帜,在这些窗口以及阳台上,有多达三十万看客——有罗马人,意大利人,以及从世界各地来的外国人,都是出身高贵、富有、聪明的三位一体的贵族,可爱的姑娘们也被这种场面感动得有些得意忘形了,靠在阳台上或是窗户上,向经过的马车抛去五色碎纸,而马车中的人则以花球作为回报。整个的天空好像被落下来的五色碎纸和抛去的花朵全部遮盖了。街上挤满了人群,这些生机勃勃的人们都穿着奇形怪状的衣服,硕大无比的大头鬼大摇大摆地走着,那牛头从人的肩胛后伸过来嘶吼,狗被挤得直立起来用两条后腿直起来走路。在这样纷乱嘈杂的气氛之中,一只假面具向上一揭,像卡洛的《圣安东尼之诱惑》里所做的那样,露出的面孔很可爱,你本想盯梢上去的,但是忽然一队魔鬼把你和她一下子冲散了,上述一切可使你对罗马的狂欢节有个大概的认识。
转到第二圈时,伯爵忽然停住了马车,向同伴告辞了,并把马车留给他们用。弗兰士抬头一看,原来他们已来到了罗斯波丽宫前面。在中间那个挂白缎窗帷上绣红十字的窗口里,坐着一个戴蓝色半边面具的人,弗兰士很容易想到这便是戏院里的那个希腊美人。
“二位,”伯爵跳到车子外面说,“当你们在这场戏里倦了,不想做演员而想做看客的时候,你们知道我的窗口里是为你们留着位置的,现在,请尽管用我的车夫,我的马车和我的仆人吧。”
我们忘记提一笔,伯爵的车夫是穿着熊皮的衣服,和《熊与巴乞》一剧里奥德莱所穿的那种服装一模一样,站在马车后面的两个跟班则装扮成两只绿毛猴子,脸上戴着活动面具,对每个经过的人扮鬼脸。
弗兰士对伯爵的关心致谢。这时阿尔培正忙着向一辆停在他附近,满载着罗马农民的马车上拍花球。不幸的是,马车的行列又走动了,他们向波波罗广场去,而那一辆却向威尼斯宫去。“啊!我的好人哪!”他对弗兰士说,“你没有看见吗?”
“什么东西?”
“那儿——那辆满载农民的低轮马车。”
“没有。”
“嘿,我相信她们都是漂亮的女人。”
“你多不幸呀,阿尔培,偏偏戴着面具!”弗兰士说,“这本来倒是可以弥补你过去失意的一次机会。”
“噢”,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我希望狂欢节结束以前,能给我带来一点补偿。”
但不管阿尔培的愿望如何,当天并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的奇遇。只是那辆满载着罗马农民的低轮马车,后来又遇到过两三次。有一次邂逅相逢的时候,不知阿尔培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他的面具掉了下来。他立刻站起来,把马车里剩下的花球都抛过去。漂亮女人——这是阿尔培从她们风骚的化妆上推断出来的——中的一个无疑地被他的殷勤献媚所打动了。因为,当那两个朋友的马车经过她的时候。她居然也抛了一束紫罗兰过来,阿尔培急忙抓住。而弗兰士没法假定这是送给他的,所以也只能让阿尔培保有了它。阿尔培把花插在他的纽孔里,于是马车顺利地续继前进。
“喂”,弗兰士向他说,“这是一次奇遇的开始呀。”
“随便你笑吧,我倒真是这么想,所以我绝不肯放弃这束花球。”
“当然啦!”弗兰士大笑着答道,“我相信你,这是定情的一个标记。”
但是,这种玩笑不久好像变成真的了,因为当阿尔培和弗兰士再次遇到农妇们的那辆马车的时候,那个抛紫罗兰给阿尔培的女人看到他已把花插在纽孔里,就高兴地拍起手来。
“妙!妙!”弗兰士说,“事情来得真妙。要不要我离开你?或许你愿意独自进行吧?”
“不”,他答道,“我可不愿像傻瓜似的,刚送一个秋波就束手就擒。假如这位漂亮的农妇愿意有所发展,明天我们可以找到她的,确切地说,她会来找我们的,那时她会对我有所表示,而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凭良心说,”弗兰士说,“你可真是聪明如涅斯托而慎重如尤利西斯了。你那位漂亮的塞茜要是想把你变成一只不伦不类的走兽,她一定得非常灵巧或非常神通广大才行。”
阿尔培说得不错,那位无名美人无疑已决定当天不再出什么新花样,因为那两个青年人虽然又兜了几个圈子,他们却再也没有见到那辆低轮马车。它可能转到附近别的街上去了。于是他们回到罗斯波丽宫,但伯爵和那个戴蓝色半边面具的人也已不见了。那两个挂黄缎窗帷的窗口里还有一人,他大概是伯爵请来的客人。正在这时,那口宣布狂欢节开幕的钟发出了撤退的讯号。高碌街上的行列立刻散乱,一瞬间,所有的马车都不见了。弗兰士和阿尔培这时正在马拉特街的对面,车夫一言不发,驱车向那条街驰去。驰过爱斯巴广场和罗斯波丽宫,在旅馆门口停下来。派里尼老板到门口来迎接他的客人。弗兰士一开口就问到伯爵。并表示很抱歉不曾及时去接他回来,但派里尼的话使他放了心。他说基督山伯爵已经吩咐另外为他自己准备一辆马车,已在大约四点钟的时候把他从罗斯波丽宫接回来了。伯爵并且还托他把爱根狄诺戏院的包厢钥匙交给这两位朋友。弗兰士问阿尔培是否接受他的好意,但阿尔培在到戏院去以前,还有大计划要实行,所以他并不答复弗兰士的话,却问派里尼老板能不能给他找到一个裁缝。
“裁缝!”店东说,“找裁缝来干什么?”
“给我们做两套罗马农民的衣服,明天要用。”阿尔培回答。
店东摇摇头。“马上做农民的衣服,明天要用?请两位大人原谅,但这个要求法国气太重了,因为在这一个星期以内,即使你们要找一个裁缝在一件背心上钉六粒纽扣,每钉一粒纽扣给他一个艾居,他也不干的。”
“那么我只能放弃这个念头了吗?”
“不,我有现成做好的,一切交给我好了。明天早晨,当您醒来的时候。您就会找到一套合适的衣服,保证您满意。”
“我亲爱的阿尔培,”弗兰士说,“一切让我们的店东去办吧。他已经证明过他是很有办法的。我们放心吃饭吧,吃完后去看意大利歌剧。”
“同意,”阿尔培回答说,“但要记住,派里尼老板,我的朋友和我明天早晨一定要看到刚才所说的那种衣服。这是最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