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处斩与狂欢 (3)
伯爵以及弗兰士、阿尔培继续沿着高碌街走着。当这三人接近波波罗广场时,人群越来越密了,在万头攒动的上空,可以看见的只有两样东西——方身尖顶的石塔,塔顶上还有个十字架,标志这是广场的中心,以及耸立在石塔的前面,耸立在巴布诺街、高索街、立庇得街三条路的叉口上的断头台那两条直柱。在这两直柱之间,悬着一把闪闪发光的弯刀。他们在大街拐角上遇见了伯爵的管家,原来他在那里等候他的主人。伯爵花了很多钱才租得的那个窗口位于那座大宫殿的三楼上,位于巴布诺街和平西奥山之间。我们已经说过,这原先只是一间小小的更衣室,从更衣室进去还有一间寝室,只要通外面的那扇门一关上,房间里的人便可以与外界完全隔绝。椅子上放着高雅的小丑服,是用蓝白色的绸缎制作的。
“既然你们让我为你们挑选服装,”伯爵对二位朋友说道,“我就拿了这几套过来,因为今年穿这类衣服的很多,而且也最为合算,若有人向你撒纸花,也不会沾在身上的。”
弗兰士大概没有完全听到伯爵的话,他可能是没有完全了解伯爵的一番好意,他的注意力早就集中到波波罗广场上了。现在,广场上主要的点缀便是那惟一的可怕的杀人工具了。这是弗兰士平生第一次看到断头机——之所以说断头机,因为罗马的这种杀人工具式样简直与法国一模一样。而那把刀是新月形的,刀口向外凸出,刀上的坠子份量比较轻,区别仅此而已。有两人坐在那块搁犯人的活动木板上,正在那里一边用早餐,一边等着犯人。其中一个还掀起了那块木板,从木板下还拿出了一瓶酒,喝了几口便递给了他的伙伴。这两人是刽子手的帮手,见此情形,弗兰士的头上已经冒出了冷汗。
前天傍晚犯人已经从诺伏监狱移禁至波波罗广场口的圣?玛丽亚小教堂;而且在那里呆了一夜,每名犯人由两位教士看管。他们关在一间有铁栅门的礼拜厅里面,门前有两个轮流换班的哨兵。而教堂的门口,每边都有一列双排的马枪兵,从门口一直排到断头台前面,并在断头台四周围了一个圆圈,还留出了一条大约十尺宽的小径,在断头机的周围,留下一片大约有一百尺的空地。其余所有的地方被众多的男男女女的头挤满了。甚至有许多女人把她们的小孩掮在她们的肩头上,所以孩子们看到的是最清楚,平西奥山像是一家挤满了看客的露天大戏院。巴布诺街和立庇得街拐角上的两座教堂上挤得水泄不通了。台阶上像是一股五颜六色的海流,还向门廊下拼命地挤。在那墙上每凹进去的地方都有一个有生命的雕像拱着身子站在那里。伯爵说得很对,人生中最为感人的奇景便是死。
然而,虽然这庄严肃穆的情景似乎应使人肃静无哗,但是人群中反而异乎寻常地闹成一片,到处是笑声和欢呼。显然,在人们的眼中,这次杀人只不过是狂欢节开幕典礼而已。突然间,所有的人像是中了魔似的,骚动忽然停了,教堂的门也开了。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小群苦修士,其中有一个领头的,走在最前面,他们从头到脚都躲在一件灰色粗布的长袍里,只露出了两只眼睛,手中都拿着点燃的小蜡烛。苦修士后面,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他浑身赤裸,只穿着一条粗布短裤,左腰上佩着一把插在鞘中的牛耳尖刀,右肩上扛着一把笨重的长锤。此人便是刽子手了。在这个刽子手后面,根据事先安排好的顺序,先走出来的是庇庇诺,然后是安德里。每位犯人都由两位教士陪伴着。他们两个人的眼睛都没有盖住。庇庇诺甚至走得很坚定,他无疑已明白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安德里则是由两位教士扶着走。他们都时不时地去吻一吻一个忏悔师送过来的十字架。
单单看到这一点,弗兰士已觉得他身下的那两条腿拼命地发抖了。他又望了望阿尔培;阿尔培脸色很白,像他的白衬衣一样,他又十分机械地丢掉手中的雪茄,虽然他还没有抽到一半。只有伯爵似乎无动于衷——不,他也很激动,一层浅红色似乎正拼命地从那略显苍白的面颊上透出来。他的鼻孔开得很大,如同一只野兽嗅到了它的牺牲品一样。他嘴巴半开着,露出了雪白、又细又尖、像狼一样的牙齿,可是,他的脸上却浮着温和的微笑,他那一对黑亮的眼睛显出慈悲和怜悯。这种表情弗兰士以前是从来没有在伯爵脸上发现过的,两位犯人继续前行,当他们走到近处时,他们的脸也可约略看清楚了。庇庇诺是一个漂亮年轻人,大约二十四五岁,皮肤因日晒成了棕褐色。他仰着头,好像在嗅空气想确定他的解放者会不会出现。安德里又矮又胖,脸上布满了残忍刻毒的皱纹,然而那些皱纹与年龄毫无关系,他约三十来岁。在狱中,他早已长了长长的胡子,头发垂肩而下,两腿发软,他似乎在服从一种不自觉的机械的动作。
弗兰士对伯爵说:“我记得,您告诉过我,只会杀一个人的。”
伯爵冷冷地回答说:“我是说过的。”
“然而,不是有两个犯人吗?”
“是呀,但是在这两个人之中,只会有一个会被处死的,另外一个却还要活很多年。”
“但赦罪令要来的话,现在不施行就来不及了。”
伯爵说:“看,不是来了吗!”
正当庇庇诺到达断头台脚下时,一个苦修士,似乎是苦修士队中迟到的一个,用力地挤开了士兵,走到领头的那个苦修士面前,交给他一张折好的纸。庇庇诺的锐利的目光已看清了这一切。带头的苦修士接过这张纸,一打开便举起一只手,“赞美上天!赞美圣上!”他大声地说,“有令要赦免犯人一名!”
人们也都同声大声喊道:“赦罪令!赦罪令!”
听见这喊声,安德里抬起了头。“赦谁?”他大喊道。而庇庇诺仍静静地等着,一言不发。
“赦免庇庇诺,也就是罗卡?庇奥立,”那个苦修士头儿说道,于是又把那张纸交给马枪兵的领队官,那军官读完后又交还给了他。
“赦免庇庇诺!”安德里喊道,他好像已经从以前的麻痹状态中清醒过来。“为什么赦他而不赦我呢?我们应该一起死啊!你们说过,他将和我一起死呀!你们没有任何权利单单让我死。我不要一个人死去。我不愿意!”顿时他挣开了两个教士,象一头发疯的野兽一般挣扎,咆哮,拼命地想扭断那条绑住他双手的绳子,刽子手却做了一个手势,于是其助手从断头台上跳了下来,很快便捉住了他。
弗兰士问伯爵:“他怎么啦?”原来刚才说的都是些罗马话,他听得还不太明白。
伯爵答道:“您没看见吗?这个人快要被处死了,他之所以发狂,是因为他那个同伴却不会和他同归于尽,假如允许的话,他会用他的牙齿和指甲将他撕得粉碎,决不肯他去享有他自己快要被剥夺的生命。噢,人呀人,真是鳄鱼的子孙呀!”伯爵将手捏成拳头,双手伸向人群,喊道:“我很早就认识了你们,但你们始终不过是猪狗不如的东西啊!”
这时,安德里一直还在和那两刽子手挣扎在一块儿,而他却仍旧在大喊大叫:“他也应该死呀!我要他和我一块死!我不想一个人死去!”
伯爵抓住两个年轻人的手大声说道:“看,看哪!凭良心说,真是奇怪,这个人本来早已向命运低头了,他快要上断头台了,却像一个懦夫,这是真的,他本是想服服贴贴地去死的。你们知道他为什么能够那样,你们可知道是什么安慰了他吗?那只不过因为还有一个人陪他一起受刑:另外还有一个人要分享他的痛苦,也就另外还有一个人要先于他死去!牵两只羊到屠夫那里,还要牵两头牛,使两只里的一只懂得其同伴可以不死,羊会一直欢喜得咩咩叫,牛则兴奋得吼叫。但是人——也即上帝是照自己的形状创造出来的人,上帝给他的首要诫条便是要爱其邻人,上帝还赋给他声音,从而表达他的思想——当他听见他的同类得救时,他第一声叫喊是什么!是一阵谩骂!光荣极了吧,人呀,你本可称得上自然之杰作,万物之灵气啊!”于是伯爵放声大笑,然而那笑容也很可怕,显示出他有一颗饱受痛苦煎熬的心。
此时,挣扎仍在继续着,看了叫人寒心。人们都反对安德里,两万个人异口同声地叫喊:“杀死他!杀死他!”弗兰士吓得跳了起来,但伯爵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并让他站在窗前。伯爵说道:“你怎么啦?难道你认为他很可怜吗?如果您曾听见有人大喊有疯狗,您当然会义不容辞地抓住它,而且会毫不犹豫地打死它,若说它的罪过,就是打死了和它一样的另一条疯狗而已。而这个人,人家并不去反咬他,他倒十分残忍地谋杀了他的恩人,现在,他终于被绑住了,不能再杀人了,可是他仍旧希望囚伴和他一块儿死,这种人您还可怜他吗?不,不,看呀!”
这种解说实在没有什么必要。弗兰士早已全神贯注地投入这场可怖的情景中了,那两个助手把安德里拖到断头台上了,无论他如何挣扎,如何咬,如何喊,他已被强按着跪了下来。这时,刽子手已经站定,举起了那柄长锤,示意助手走开。那个犯人仍想挣扎,但是无法站起来,那把锤已打在他左太阳穴上了。随着重浊地一响,那个人像一头牛似的扑地栽了下去,随即又翻身仰面躺在台上。刽子手摔开锤子,抽出了刀,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跳上了他的肚皮,猛力用脚踏,每踏一下,伤口中便喷出一股鲜红的血。
弗兰士再也无法忍受了,昏昏沉沉地倒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阿尔培则紧闭双眼,紧紧抓住窗帷站着。伯爵则笔直地站着,露出一副胜利的神色,如同一个复仇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