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露 面 (3)
帷幕终于落下,马瑟夫子爵心中十分喜悦,他拿起帽子,整了整头发、领结和袖口,伯爵夫人向弗兰士那探询的目光,做了一个手势,告诉受欢迎的,于是弗兰士为满足急不可耐的阿尔培,不想再延误时间,便绕过一个半圆形的圈子,去敲伯爵夫人所占的第四号包厢的门。他的伙伴紧随其后,在去包厢的路上,他趁机平整了一下起身时在衬衣领口和上衣翻领上所形成的褶皱。
按照意大利习俗,在包厢前面坐在她身边年轻人立即起身,让位于新来者,如果再有人来访,则新来者同样应该让位。
弗兰士向伯爵夫人介绍阿尔培时,说他凭其社会地位和才能,不愧为我们最卓越的青年之一;更何况,这话也没错,在巴黎,在阿尔培生活的圈子里,他是一个人见人爱的骑士。他还说,阿尔培没能趁伯爵夫人在巴黎逗留的机会让人引荐给她,感到非常失望,因此就委托他弥补这个过失,所以,他请求伯爵夫人原谅他的唐突,让他完成这趟使命,实际上他本人还需要另一个人向她引荐哩。
伯爵夫人一面向阿尔培妩媚地笑笑作为回答,一面把手伸给弗兰士。
阿尔培在她邀请下,在前面的空位上就座,弗兰士坐在伯爵夫人后面的第二排。
阿尔培找到了一个精彩的话题,这就是巴黎。他向伯爵夫人谈到了他俩都知道的地方。弗兰士明白他已使出浑身解数,就随他干下去,自己只是向他要来了巨大的双筒望远镜,也开始在观众席上扫视。
在他们对面的第三排的一个包厢里,有一个美貌绝伦的女人自个儿坐在前座,她穿着一套希腊服装,显得大方得体,很显然,这是她平时穿的便服。
在她身后,一个人影坐在暗处,不可能看清他的面容。
弗兰士打断了阿尔培和伯爵夫人的交谈,问后者是否认识那个美丽的阿尔巴尼亚女人(阿尔巴尼亚境内多希腊族人。),说她不仅该得到男士们的青睐,也值得女士们注意。
“不知道,”她说道,“据我所知,她在这个季节初就在罗马了;因为在戏剧节开场那天,我就看见她坐在现在的位子上,这一个月,她每场必到,有时由一个男子陪着——此刻他正与她在一起——有时后面只是跟着一个黑奴。”
“您觉得她怎么样,伯爵夫人?”
“美貌绝伦。圣母大概很像这个女人。”
弗兰士和伯爵夫人相视一笑。她又重新与阿尔培交谈下去,弗兰士则继续用望远镜看他的阿尔巴尼亚美人。
帷幕升起,芭蕾舞出场。这是意大利最优秀的芭蕾舞之一,郭利将其搬上舞台,他作为编舞者,在意大利享有盛名。在这场芭蕾舞中,所有的演员,上至主角下至最次的配角都表演出色,以致一百五十来人抬手举足动作一致而且整齐。
这场芭蕾舞名叫《波利斯卡》。
弗兰士完全被希腊美人吸引住了,所以尽管芭蕾舞十分精彩,他也无心顾及。而她呢,她却显然对这场舞有着浓厚的兴趣,与陪伴她的男子漫不经心的态度形成鲜明的对比;后者在这部舞蹈杰作演出时,没挪动过一次身子,尽管乐池里的喇叭声、铙钹声和铜锣声非常喧闹,他似乎仍在酣睡之中,享受那天赐的闲情和恬适。
芭蕾舞结束了,在如痴如醉的观众疯狂的掌声中,帷幕徐徐落下。
意大利歌剧院有个传统,在两场之间有一段芭蕾舞,这样,幕间休息时间就很短,而当舞蹈演员在抬腿、转圈之际,歌剧演员就可以休息和换装了。
第二场的序曲开始了。琴弓刚拉几下,弗兰士就看见酣睡者徐徐地抬起身子,倾向希腊美人,后者回过头来同他说了几句话,双肘又靠到包厢前沿的栏杆上了。
交谈者的脸始终沉在暗处,弗兰士一点也看不清他的容貌。
帷幕拉起,弗兰士情不自禁地被演员们吸引住了,他的眼睛立刻离开了希腊美女,转向舞台。
读者一定还记得,第二场是由“睡梦”的二重唱作为引子的。巴坦克西娜睡着了,在睡梦中向阿佐泄露了对乌哥的爱慕之心,被欺骗的丈夫妒火中烧,恼羞成怒,他确信他的妻子对他不忠,把她叫醒,并向她宣称他要报复。
这一段二重唱是唐尼采蒂(唐尼采蒂(1797-1848):十九世纪意大利多产的歌剧作曲家,在歌剧发展上起过重大作用。)笔下众多的杰作中最震撼心灵、最富于表现力,也是最优美的一段。弗兰士已经是第三次听了,尽管他不是一个狂热的音乐迷,但仍受到很大的感染。所以,他正要与大厅的其他观众一起鼓掌喝彩,然而就在他要鼓掌的那一刹那,突然,他的双手没合得上去,而喝彩声刚刚想从嘴里冲出去,却就是叫不出声来。
那个包厢里的男子站起来,从而把他的脸暴露在灯光里了。弗兰士认出他就是基督山上那个神秘的人物,就在那天晚上,他在斗兽场的废墟里,仿佛也认出了他的身影。
没有什么再可怀疑的了,那位奇特的旅游者就住在罗马。
那人的出现,在弗兰士的思想上引起的骚动也许在他的脸上充分表现出来了,因为伯爵夫人注视着他,笑出了声,并问他是怎么回事。
“伯爵夫人,”弗兰士答道,“刚才我问您是不是认识那位阿尔巴尼亚女子;现在,我还要问您,您是不是认识她的丈夫。”
“不认识。”伯爵夫人答道。
“您从来没有注意过他?”
“这可是一个法国式的问题!您是知道的,对我们意大利女人来说,世上除了我们所爱的男人而外,其他的男人都是不存在的!”
“正确。”弗兰士答道。
“无论怎样,”她边把阿尔培的望远镜罩在眼睛上,移向那个包厢,说道,“他可能是某个新近刚从地底下掘出来的人,某个征得掘墓人允许从坟墓里钻出来的死人,因为我觉得他面无人色。”
“他一向如此。”弗兰士答道。
“那么您认识他罗?”伯爵夫人问道,“这么说,该由我来问问您他是谁了。”
“我以前好像看到过他,我觉得他很面熟。”
“就是这样,”她耸了耸美丽的双肩,仿佛她的全身上下打了一个寒战似的说道,“我能理解,不论谁只要见过这个人一面,就再也忘不了他了。”
所以说,弗兰士的印象并非绝无仅有,另一个人也有同样的感觉。
“嗯!”当她第二次把望远镜对准他时,弗兰士向伯爵夫人问道,“觉得这个人如何?”
“我觉得他简直就是罗思文勋爵。”
果然,弗兰士感到新提到的这个拜伦笔下的人物使他心头一震:假如真有哪个人能使他联想到夜间从坟墓里出来的吸血鬼的话,那就是这个人了。
“我很想知道此人是谁。”弗兰士站起来说道。
“啊,不!”伯爵夫人说道,“不,别离开我,我打算请您送我回家,我不要您走。”
“怎么!”弗兰士向她倾身耳语道,“您当真害怕?”
“听着,”她对他说道,“拜伦向我发誓他相信魔鬼,他对我说他亲眼见过,并向我讲述了它们的模样;啊!与他没什么两样,黑头发,一对大眼睛里闪烁着古怪的光,而无血色;再说,请注意,他不是与普通的女人在一起,而是和一个外国女人……一个希腊女人,一个分裂派教徒……她大概与他一样是个巫婆……我拜托您了,别走吧。明天,您如果乐意,尽可以去找他,不过今天,我对您说,我得留住您。”
弗兰士仍不让步。
“听着,”她站起来说道,“我走了,我不能等到散场,我家里有一大堆客人;您不至于如此无情,会不同意陪送我吧。”
弗兰士无话可说了,他所能做的只是拿起帽子,打开门,向伯爵夫人伸出胳膊。
他也是这样去做了。
伯爵夫人兴奋异常;弗兰士本人也不能免除内心的这近于迷信的恐惧,假如说伯爵夫人只是出自本能的感受的话,那么对他来说,一连串的往事更使他有理由感到不安了。
他感到她上车时全身在打颤。
他把她送回到她家中,里面空无一人,没有谁在等她;他责备了她几句。
“认真一点儿说,”她对他说,“我不大舒服,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刚才看见那个人,我吓得魂飞魄散了。”
弗兰士勉强地笑了笑。
“不要笑吧,”她对他说,“再说您也不想笑。唉,答应我一件事情怎么样。”
“什么事?”
“务必要答应我。”
“不论怎样,我都答应,只是要我不去弄明白此人是谁我办不到。我想知道他是谁,他的来历,我有我的动机,只是不能对您说罢了。”
“他从哪儿来,我不清楚;可是他到哪里去,我可以告诉您,他肯定走向地狱。”
“还是说说您要我答应什么事吧,伯爵夫人。”弗兰士说道。
“啊!这就是直接回到旅馆,今晚别再打算去见那个人,因为在您刚刚离开的人与即将会面的人之间是有某种内在联系的。请不要做此人与我之间的联系人吧。明天,只要您高兴,您就去见他;但是倘若您不想让我惊吓过度的话,就永远也不要把他介绍给我。就这样,晚安,好好睡觉吧。至于我,我知道我是睡不着的。”
说完,伯爵夫人离开弗兰士,让他拿不准究竟她是在拿他开玩笑,还是如她表现的那样,真的感到害怕。
弗兰士回到旅馆后,只见阿尔培穿着便袍、睡裤,懒懒散散地躺在安乐椅上,抽着雪茄烟。
“哟!是您!”他对弗兰士说,“我原以为您要明天才回来哩。”
“亲爱的阿尔培,”弗兰士答道,“我有幸能找到机会向您最后一次断言,您对意大利女人的想法是绝对错误的;我还以为您在爱情上的失算早使您消除成见了呢。”
“有什么办法!这些鬼女人真是让人莫名其妙!她们向您伸出手,紧紧握您的手;她们向您说悄悄话,让您送她们回家;换了巴黎女人,只要做了她们的四分之一,就声名扫地啦。”
“哦!一点儿也不错,这是因为她们没什么可隐瞒的,因为她们生活在晴天丽日之下(意大利靠地中海,多日光。),因为如同但丁所说的,在她们那个到处说‘如果’(指意大利人说话委婉、客气。)的美丽的国家里,女人们毫不拘束,很少有客套。再见,您也看见了,伯爵夫人的确受惊吓了。”
“怕什么?怕那位坐在我们对面,带着一个漂亮希腊女人的尊贵的先生,当他们走出去时,我真想看个究竟。我在走廊里与他俩擦肩而过。见鬼!我真不知道您怎么会有阴间地狱等等想法的!他是一位相貌英俊的先生,穿着高贵,衣服似乎都是在法国的布兰和霍曼服装店做的,是的脸稍稍苍白了些,苍白可是高贵的标志啊。”
弗兰士笑了,阿尔培对自己显得苍白的脸色总是颇为得意的。
“所以说嘛,”弗兰士对他说道,“我相信伯爵夫人对这个人的想法并没有普遍意义。他在您旁边说过什么话吗?您听见其中几句了吗?”
“他说的,但说的是现代希腊语。在他说的几句走了样的希腊语里夹着几句方言,我听出来了。应该告诉您,亲爱的,在大学里,我的希腊语学得很不错哩。”
“我的意思是,他说的是现代希腊语?”
“有可能。”
“不用说,”弗兰士喃喃说道,“就是他。”
“您说什么……”
“没什么。您刚才在这里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