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九月五号 (2)
“听着,”他说,“今天是九月五日,对不对?”
“是呀。”
“那么,今天十一点,你父亲得付清三十万法郎的债务。”
“没错,我都知道。”
“然而,”艾曼纽接着说道,“我们现在帐面上仅有一万五千法郎。”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咦,如果在十一点以前,没有人来帮你父亲的忙,那十二点他就得宣布破产。”
“哦,快点,快点!”她叫道,拉起艾曼纽就跑。
这时,摩莱尔夫人已经告诉了儿子一切。这个年青人明白,父亲不断地遭受着各种灾难,家里的境况已大不如以前,但他没想到有这么严重。他简直吓呆了。接着,他冲了出去,跑上楼梯,到办公室去找他父亲,但他敲门敲了很久,还是没人来开。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卧室的门开了,他转过身,原来是他父亲。原来摩莱尔没有去办公室,而是回卧室去了,一直没有出来。一看见儿子,他惊讶地叫了出来,根本没有料到儿子这时候会出现。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用手按住胸部的什么东西。玛西米兰几步跨下楼梯,冲过去抱住父亲的脖子,突然他又后退两步,用手去摸父亲的胸膛。“父亲,”他叫道,脸色吓得苍白,“你把手枪藏在这里干什么?”
“玛西米兰,”父亲直直地凝视着他的儿子,说,“你是一个重名誉的男子汉,来,我讲给你听。”
于是摩莱尔果断地走向他的办公室,玛西米兰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发抖。摩莱尔把门打开,儿子进来了,他又把门关上,然后,他来到他的办公桌前,把手枪放在上面,指着一本摊开的帐本。帐本上已经把结算表给列出来了。再过半个小时,摩莱尔便得付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而现在他只有一万五千法郎。“你看看。”摩莱尔说。
这个年青人看着,越来越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摩莱尔一句话也不说。还能说什么呢?这个数字已经说得够明白了,一切解释都是无济于事的。
“父亲,再没有办法可想了吗?”想了一会儿,那个年青人问道。
“是的。”摩莱尔回答说。
“再也没有别人欠你的钱了吗?”
“一点都没有了。”
“包括各个方面。”
“是的,全部想过了。”
“那再过半个小时,”玛西米兰沉重地说,“我们的声誉就要全毁了。”
“这个耻辱可以用鲜血来洗脱。”摩莱尔说。
“你说得没错,父亲,我明白。”于是便伸手去拿手枪,说,“我们每人一枝,谢谢。”
摩莱尔阻止了他,“你的母亲和妹妹,谁来养活他们?”
这个青年感到全身一股热血流过。
“父亲,”他说,“你是叫我活下去吗?”
“没错,我要你活下去,”摩莱尔回答说,“这是你的责任。玛西米兰,你是一个沉着而坚强的人。玛西米兰,你不是一个普通的人。我也没有其它的愿望和要求了。只是想告诉你,你仔细地想一想,然后你自己拿主意。”
这个年青人想了一下,眼睛中闪现出一种崇高而庄重的表情,慢慢地,悲伤地把肩上的肩章扯下来。“那好,就这样办,父亲。”他伸手给父亲,“安心地去吧。我会挺下去的。”
摩莱尔几乎是跪在儿子面前,但玛西米兰把他抱住了,两颗高尚的心紧紧贴在一起。“你知道,这不是我的错。”摩莱尔说。
玛西米兰笑了一下,“我明白,父亲,你是我心目中的榜样。”
“好,我的孩子,一切都明白了,你到你母亲和妹妹那儿去吧。”
“父亲,”玛西米兰单腿跪着,“祝福我。”
摩莱尔双手握住儿子的脸,靠近一些,吻了几下他的前额,说:“好,好,我以我自己和三代清白的祖宗的名义祝福你,我们说:灾难所摧毁的,上天会使它恢复。见我死去了,不管多么绝情的人,他可能会可怜你的。他们不给我宽限时间,但会给你的。你说话要有分寸,别有损自己的名誉。去努力工作,你要乐观地面对一切,为你的母亲和妹妹,再苦你也要坚强地活下去。这样,你的财富也许会慢慢多起来,还清我们欠的债。到了那时候,你就可以坐在这里,自豪地说,‘我父亲的死,并不是因为他做不到这一点,他是安祥地去世的,因为他临死的时候知道我一定能够办到。’你想想,那时你是多么自豪,多么崇高!”
“父亲,父亲!”这个年青人哭道,“你难道不能活下去吗?”
“如果我不死,那一切都会改变。如果我活着,便不再有关心和可怜,而是质疑和敌意。如果我活着,那我便没有实现自己的诺言,还不清自己的债务,——你想,我不过是一个破产的人。如果我死了,那我便仍是一个诚实的人,只不过我不幸遇到这样的灾难。活着的话,朋友们也会不理睬我,死了,那全马赛的人都会含泪为我送行。活着,我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卑鄙的人,死了,你可以昂起头说:‘我父亲是自杀的,因为他被逼得无法实现自己的诺言。’”
年青人叹了一声,好像被说服了。他一时不知该想什么了,他内心深处并不想这样。
“好了,”摩莱尔说,“走吧,留下我自己,把你的母亲和妹妹带走。”
“你不想再看一眼妹妹吗?”玛西米兰问。此时此刻,他似乎还感觉到了一点点的期待,因此他便这样问道。摩莱尔摇摇头,“早上我见她了,”他说,“和她告别过了。”
“你不想再和我说什么吗?父亲?”玛西米兰的声音哽咽了。
“有的,孩子,我还有一个重要的嘱咐。”
“说吧,父亲。”
“只有英国的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怜悯我,是出自人道,还是自私,我也不知道。它的代表给了我三个月的时间,十分钟以后,他就要来收回这笔钱了,共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我们应该首先付他的帐,孩子,你必须尊重这个人。”
“父亲,我会的。”玛西米兰说。
“好吧,孩子,永别了,”摩莱尔说,“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遗嘱放在我卧室的写字桌里。”
这个年青人仍然呆在那里,想离开,却没有力量。
“听我说,玛西米兰,”他父亲说,“如果我和你一样,也是一个军人,当奉命去攻打一个城市时,如果你知道我一定会牺牲,那你一定会对我说:‘去吧,父亲,一旦迟缓了你就会声誉扫地,宁愿死,也不受侮辱。’”
“是的,是的,”这个年青人说,然后他又僵硬地抱了一下父亲,说,“好吧,父亲。”然后便冲出了房间。
儿子出去以后, 摩莱尔呆呆地看着门口,静了一会儿,接着便伸手把铃拉响了。过了一会儿,柯克莱斯来了。他已不再是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个样子,近三天以来他简直快要崩溃了。他被摩莱尔父子公司还不清债而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耻辱。
“尊敬的柯克莱斯,”摩莱尔用一种古怪的声音说,“你去接待室里等着。如果三个月前来的那个先生来了,向我通报一声。”柯克莱斯没有作声,只是点了点头,到接待室里去了。摩莱尔倒入椅子里,眼睛盯着钟,还剩七分钟,只有七分钟了。时间过得实在是太快了,仿佛他看到指针在不断地移动。
这个人,他还年轻,但却为了一种表面上看起来很有理由的想法,快要和世界上的一切告别,告别家庭和生命了。在这最后的时刻,他在想些什么呢?根本无法形容。我们能够想象,他一定会直冒冷汗,但却很平静,他一定仰望着天,热泪盈眶。时间一秒钟一秒钟地过去。子弹已经上膛。他伸手拿起一枝手枪,念着女儿的名字。接着又放下武器,拿起笔,写了几个字,好像还有什么话想对女儿说。他又看看时钟,一想到死,不禁全身打了一个寒颤,额上又不停地直冒冷汗,心如刀绞。他听见了开门的声音,时钟小声地发出了几声响,预示着十一点马上就要到了,办公室的门开了。摩莱尔并没有转过来,他等着柯克莱斯的那句话:“汤姆生?弗伦奇银行代表来了。”他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嘴。突然,他听到一阵大喊,——是他女儿的喊声。他转过身,看见了裘丽,手中的枪掉在地上。
“父亲!”这个年轻姑娘大声喊道,兴奋地说不出话来,“有救了,你有救了!”她一下扑到父亲怀里,一只手高举着一只红丝带织成的钱袋。
“得救?孩子,”摩莱尔说,“你在说什么?”
“没错,得救了——得救了!你看,你看!”这个姑娘仍兴奋地喊道。
摩莱尔接过钱袋,吃了一惊,他依稀还记得,这原先是自己的一只钱袋。钱袋的一边绑着那张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的期票。期票早已签收了。另一边系着一颗很大的钻石,旁边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裘丽的嫁妆。”
摩莱尔抹了一下额头,如同在梦中一般,这时,时钟敲响了十一下。这钟声震动了摩莱尔的心,每一下都如同敲在他的心坎上。“快说,孩子,这个钱袋是哪儿来的?”
“在米兰巷十五号六楼的一个房间的壁炉架上找到的。”
“可是,”摩莱尔喊道,“这不是你的钱袋呀?”
裘丽把那封早上收到的信交给父亲。
“是你一个人去的吗?”父亲读完信后问。
“艾曼纽陪我去的,父亲,他说在木沙街的拐角处等我,但我回来时却没有看见他。”
“摩莱尔先生!”有人在楼下喊:“摩莱尔先生?”
“是艾曼纽!”裘丽说。这时艾曼纽已经进来了,满脸欢喜。“埃及王号!”他叫着,“埃及王号!”
“什么!——什么!埃及王号?你疯了?那艘船不是早就沉没了吗?”
“埃及王号,先生,埃及王号发出了信号,它正在进港!”
摩莱尔倒在椅子里,有气无力。他的理智告诉他:这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这时他儿子进来了。
“父亲,”玛西米兰喊道,“谁说埃及王号损失了?英尺望塔上已经收到了它的信号,它现在正在进港。”
“哦,伙计们,”摩莱尔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是天大的奇迹,太不可思议了,太不可思议了。”
同时令他难以相信的是他手中那只钱袋,那张签收了的支票,还有那颗光彩夺目的钻石。
“啊,先生,这是怎么回事?”摩莱尔喊道,“怎么回事,——埃及王号?”
“快,亲爱的,”摩莱尔站起身,“我们出去看看,如果是真的,那是上帝的保佑。”
他们都走出去,在楼梯上遇到摩莱尔夫人,摩莱尔夫人根本不敢进办公室。很快,他们便来到卡尼般丽街上。有很多人站在码头上。人们都给摩莱尔让路。“埃及王号!埃及王号!”大家都这么喊。
真是太奇怪了,在圣?琪安英尺望塔前面,一艘帆船的尾部有一行白色大字:“埃及王号(马赛摩莱尔父子公司),”和原来那艘几乎没有什么区别,而且上面装满了货物,大概是洋红和靛青。船抛了锚,把帆收起来,茄马特在甲板上指挥着,而庇尼龙正用旗帜向摩莱尔示意。现实不容置疑,眼前的所见所闻便是证据。在场的一百多人都可以作证。在堤坝上,摩莱尔父子互相拥抱,市民们为这个奇迹而欢呼。这时,有一个满脸长着胡须的人,躲在一个小亭子里面,望着这一切,深情地说:“祝你幸福,高尚的人,愿你以前做的种种善事都能得到回报,把我的感激和帮助都掩埋起来吧。”
于是,他面带笑容,离开刚才的地方,悄悄地朝一个登陆用的台阶下面走去,大喊了三声:“贾可布!贾可布!贾可布!”然后便划过来一条小船,送他过去,来到一艘华丽的游艇旁边,他像一个水手一般灵活地跃上游艇;再回头看一看摩莱尔,摩莱尔高兴地流泪,正热情地和周围的人一一握手,然后仰望天空,像是在寻找那个奇特的恩主似的。
“好了,”那个陌生人说,“再见了,善良、慈爱和感激,再见了,所有崇高的感情,我已报答了恩人。现在要遵从复仇之神的命令,该去惩罚恶人了!”一说完,他便发出命令。似乎正等着这个信号,游艇马上向港外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