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船 员
邓蒂斯上船后,很快就和船员们混熟了。宙纳?阿米里号(这艘船的名字)的船长是非常可敬的,他对于地中海这个大湖沿岸的各种语言都能一知半解地说几句,因此他没有必要用翻译,多一个人就会多一分累赘,而且泄密的可能也会增大。这种语言的能力,使他很容易与人交流,不管是和他在海上遇到的帆船,还是那些沿着海岸航行的小舟,或是和一些没有姓名、国籍,甚至没有明白的称呼的来历不明的人。我们看不出这些人是如何过活的,只能说是靠天。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这艘船是走私船。
因为上面的这个理由,船长是抱着一种怀疑态度收留邓蒂斯的。岸上的海关官员非常熟悉他的大名,经常和他勾心斗角,所以他最初的想法是认为邓蒂斯是税务局的密探。但这一层怀疑因为邓蒂斯操纵小船的熟练态度而打消了。后来,当他看到伊夫堡上的情况时,他马上就想到,一位像国王那样需要他们鸣炮致敬的人物来到了他的船上。实话实说,这一点并没有引起他的不安。但是当他看到邓蒂斯那泰然的态度时,这一层怀疑就像前者一样消失了。
因此爱德蒙无形中倒占了一着便宜,他可以了解船长,但船长却并不了解他。无论船长和他的船员怎样旁敲侧击,邓蒂斯总是把自己的秘密守得牢牢地,只坚持着他最初的一番说法,一丝不错地描绘出那不勒斯和马耳他的详细情形。所以尽管这个船长是那么精明,却被邓蒂斯用温和的态度和熟练的航海技术蒙骗了过去。而且,可能这位热那亚人也是很聪明的。他们只知道自己应该知道的事情,只相信自己有心相信的事情。
就这样,船到达了里窝那。在这里爱德蒙又要接受一次考验了:在十四年之后还认不认识自己。他那个青年邓蒂斯的形象还完好地保存在他的记忆里,现在是看看三十三岁的他是一个什么样子。他的朋友们相信他所许的愿已经完成。他以前曾在这里停靠过二十次,他还记得有一家理发店位于圣?费狄南街,就去那里修理一下门面。理发匠对这个长发黑须的人表示非常惊奇,他的头简直就和画上画得一样。当时并不流行大胡子和长头发,那位理发匠立刻开始了工作。
当理发匠的工作完成之后,爱德蒙摸着自己光滑的下巴和已经缩短到一般长度的头发,向理发匠要了一面镜子,来看一下自己是什么样子。从镜子中可以看到,这十四年的牢狱生活已使他的气质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他十九岁时,他有一张幸福青年的圆圆的、坦白的、微笑的脸。他早年是一帆风顺,在他的想象中,生活当然会这样继续下去。但现在却完全不同了。他那圆圆的脸已经拉长,他的身材由丰满结实变成了消瘦劲健,文质彬彬。由于祈祷、饮泣和诅咒,他的声音也变得时而温柔恳切,时而优美动听,时而语气粗鲁,时而近于嘶哑。而且,因为长期呆在黑暗的地方,使他的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也能辨别东西。爱德蒙微笑地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如果他还有什么朋友留在世上的话,这个人肯定也认不出他来了。
因为爱德蒙非常能干,所以船长很希望他能留下,他还预支了一些红利给爱德蒙。爱德蒙在经过了化身的第一步骤——去理发店——之后,开始实行他的第二个步骤,到一家铺子去买全套的水手服装,它包括一件连白裤子的水手服,一件条纹衬衫和一顶帽子。爱德蒙就穿了这套服装回去,把贾可布的衣服还给了他,重新出现在船长面前。船长已经认不出他来了,他想不到他面前这个整洁文雅的水手就是那个胡子头发一大把,全身一丝不挂,在快要淹死时被他救起来的那个人了。于是船长又叫他把他的身世讲了一遍,在这种使人爱慕的外貌吸引之下,他又提议愿意长期雇佣邓蒂斯。但邓蒂斯有自己的计划,他只同意在船上干三个月。
一个非常得力,非常服从他们的船长的伙计来到了宙纳?阿米里号上。船长从来都很注意节约时间,在里窝那呆了还不到一周,印花纱布、禁止出口的棉花、英国香粉和厂方忘记盖上商标的烟草就把他的船装得满满的。船长要把这些都免税运出里窝那,运到科西嘉沿岸,自有一些投机商人会在那里等着把货物转运到法国去。他们出航了,爱德蒙又回到了他熟悉的浅蓝色的海洋上。现在,他的右边是戈尔戈纳,左边是皮亚诺特,他是在向巴奥里和拿破仑的故乡前进。第二天清晨,船长又照例来到甲板上,他发现邓蒂斯正斜靠在船舷上,热情地望着一座被朝阳染成玫瑰色的花岗石的岩山。那就是基 督山了。宙纳?阿米里号在他右边不到一哩路的地方经过,一直向科西嘉驶去。
邓蒂斯和这个小岛的名字是那么亲近,当他们在它旁边经过的时候,他在想,现在他跳进海去,在半小时之内,他就可以踏上那块上帝许给他的土地了。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没有工具,没有武器,怎么可能达到目的呢?而且,水手们和船长会怎么想呢?他只有等待。他早已习惯等待了。为了自由他等待了十四年,为了财富,他至少可以等待六个月或一年。一开始如果只给他自由而不给他这些财产,他也会答应的。而且,这些财富就一定存在吗?它是不是可怜的法利亚长老的想象中的产物,已和他一起走进坟墓了呢?红衣主教斯巴达的那封信是惟一的证明,他已经把它牢牢地记在心里了。
太阳快落山了,爱德蒙眼中的那个小岛也逐渐远去了,终于在其他人的眼中消失了,但爱德蒙还是可以看到的,他凭着一双已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在别的人都已经看不到的时候,还在注视着。第二天清晨,船已到了阿立里亚海外。他们整天沿着海岸航行,等到傍晚,岸上有火光传来。这大概是约定的暗号。一看到这个,船就可以靠岸了——因为有一盏灯挂在桅顶上而没有挂在旗杆上,于是他们就向岸靠近,驶到大炮的射程之内。邓蒂斯注意到,当他们向陆地靠近时,船长把两尊旧式的小炮架了起来,这两尊炮的射程可以达到一千步而声音却很小。
但是在这一回这种预防是没有必要的了。交易进行得非常顺利。从那儿回来时,船长的死对头税警和他们干了一仗。一个海关官员被打倒了,包括邓蒂斯在内的两个水手受了伤。邓蒂斯的左肩中弹了。邓蒂斯对这个惊吓和受的伤感到很高兴。因为这是无情的教训,教会他如何去发现危险,如何去忍耐痛苦。贾可布看见他倒下,以为他被打死了,为了尽一个好伙伴的责任,冲到他面前,尽力地照顾他。
那么,这个世界虽然没有像班格罗斯医生认为得那样好,但也没有邓蒂斯心目中的那样坏,因为他从伙伴的身上可以承袭一份红利,但是当他看见他倒下时,却显出了如此的悲伤。幸亏爱德蒙只是受了点伤,在搽上撒地尼亚老太婆卖给他们的某种草药后,伤口很快就好转了。爱德蒙想考验一下贾可布的感情,就从红利中拿出一部分钱来报偿他,但被贾可布气愤地拒绝了。
贾可布在头回看到邓蒂斯时就把这种同情给了他,使得爱德蒙也开始爱上贾可布了,贾可布觉得这已经足够了。他凭直觉感觉到了一般人觉察不到的爱德蒙的卓越,而用了这个来衡量爱德蒙的爱,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因为上述种种原因,当船在蔚蓝的大海上顺利行驶,当船上只需要一个舵手就可以了的时候,邓蒂斯就在这段时间里教给贾可布一些航海知识。他告诉他海岸线的位置,罗盘的变化情况,以及如何根据天来判断各种情况。贾可布问他:“我这个可怜的水手学会了这些又有什么用呢?”爱德蒙答道:“谁知道你不会成为一艘帆船的船长呢?你的同乡波拿巴还做了皇帝呢。”要知道,贾可布是一个科西嘉人。
就在这样的航行中,两个半月的时光过去了。爱德蒙成了一个熟练的沿海航行者。沿岸所有的走私贩子他都认识了,并且学会了这些和海盗差不多的走私贩子的秘密讯号。他一共有二十次经过基 督山小岛,但他却从来也没机会上去。因此他决心三个月的期限到了之后,他就租一艘小帆船用自己的积蓄——他已经积蓄了一百个毕阿士特——去基 督山小岛。那样他就可以随意搜索了。十四年的牢狱生活使得邓蒂斯非常谨慎,他希望一点风险也没有。他苦苦的思索,却怎么也想不到不用人陪伴的方法。
一天夜晚,当爱德蒙正在苦苦思索的时候,那位可敬的船长过来,把他拉到了一艘泊在奥格里荷的独桅船上去。这是那些里窝那的走私贩子经常聚会的地点,他们就在这里讨论沿海贸易,邓蒂斯对这里并不陌生,他已经来过两三次了,并和所有这些勇敢大胆,供走私货物给将近六百哩海域的走私贩们混熟了。他曾这样问自己:如果一个人能克制住暂时的欲望,而去和一切五花八门的关系联络,则何愁事不成。这一次讨论的是关于一艘装载土耳其地毯、勒旺绒布和克什米尔毛织品的帆船。大家要先商定一个中立的地点进行交易,然后再设法把这些货物运走。如果成功了,那将是一笔非常大的利润,每个船员都可以分到五六十个毕阿士特。
邓蒂斯的船长提出建议说,可以把这个地方定在基 督山小岛,那里荒无人烟,没有兵和税吏,它的久远的历史似乎可以上溯到商人和盗贼的祖师邪神麦考莱的时代。虽然现在商人和盗贼的名称有了分别,但在本质上还是模糊不清的。一提到基 督山,邓蒂斯欢喜得不得了,他只好借在船上转了一圈来掩饰自己的情绪。等他再回来时,事情已经定了下来,他们询问爱德蒙的意见,他自然是毫无异议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人们决定尽快出发,他们同意在第二天夜里出发,如果老天帮忙,就计划在下一天的傍晚到达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