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订婚之夜
维尔福急忙赶回大高碌路,当他走进屋时发觉他在离席时的那些宾客已转到客厅,丽妮和所有其余人一样都在焦急地等待他,他一进来,立刻受到大家一致的欢呼。
“喂,杀人将军,国家栋梁,布鲁特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一个人问。
“是不是又要来一个新的恐怖时期了?”又有一个人问。
“那个科西嘉魔王逃出来了吗?”第三个人喊道。
“侯爵夫人,”维尔福走到他未来岳母的面前说,“请原谅我在这样的时候离开您。侯爵阁下,请允许我私下和你说一会儿话。”
“呀!这件事这么严重吗?”侯爵问,他已看到了维尔福额际的愁云。
“严重到我不得不离开你们几天,所以,”他又转向丽妮说,“事情是否严重,您自己可想而知了。”
“您要走吗?”丽妮掩饰不住她的感情,不禁喊道。
“唉!”维尔福道,“我也是不得已呀。”
“那么,你去哪里?”侯爵夫人问。
“夫人,那是法院的秘密,但假如您在巴黎有什么事情要做的话,我有一位朋友今天晚上就要去那儿。”宾客们都不禁面面相觑。“你要和我单独谈话?”侯爵道。
“那好,我们到您的书房里去吧。”
侯爵挽住他的手臂,一同走出客厅。
“好吧!”他们一走进他的书房,他就问,“告诉我吧,是什么事?”
“一件最重要的大事,我因此不得不立刻到巴黎去一趟。现在,请原谅我不能泄露机密,侯爵大人。我只问您手里有没有国家债券?”
“我的全部财产都在公债上了,——有六七十万法郎吧。”
“那么卖掉它,侯爵,赶快卖掉。”
“呃!我在这儿怎么能卖呢?”
“您总有一个代理人吧?”
“是的,有一个。”
“那么写一封信让我带给代理人,告诉他赶快卖掉,一会儿都不要耽搁,或许在我到那儿的时候都已经太晚啦!”
“见鬼,”侯爵说,“那么我们别浪费时间了。”
于是他坐下来写了一封信给他的代理人,命令他不论什么价钱都得赶紧卖掉公债。
“唔,现在,”维尔福一面把那封信夹进他的笔记本,一面说“再写一封!”
“写给谁?”
“给皇上。”
“我可不敢给皇上写信。”
“我不是叫您写信给皇上,你叫萨尔维欧伯爵写好了。我要一封使我能见皇上而经过朝见的一切正式手续,不然就会丧失许多宝贵的时间。”
“你自己去问司法官好了,他有进奏权,可以设法让你进宫。”
“当然可以,但何必要把我发现的功劳分给他呢。司法大臣会把我藏在幕后,功劳由他一个人独得。我告诉您,侯爵,假如我能第一个跑到杜伊勒里宫,我的前途就有保障了,因为我这次替国王所作的,他是不能忘记的。”
“既然如此,你去准备吧,我自会叫萨尔维欧给你写你所要的信的。”
“最好现在写,我再过一刻钟必须上路。”
“您叫马车在门口停一停。”
“您代我向侯爵夫人和丽妮小姐道一声歉吧!此时此刻离开她们,的确是非常抱歉的。”
“她们都要到我这儿来,这些话你自己向她们说好了。”
“多谢多谢,您忙着写信吧。”
侯爵拉了拉铃,一个仆人应声而至。
“通知萨尔维欧伯爵尽快来这儿。”
“现在,好了,走吧!”侯爵说。
“好,我马上就回来。”
维尔福匆匆地走出侯爵府,但他又想到,假如旁人看到代理检察官走路这样匆忙,准会使全城骚动起来,所以他又恢复了正常步伐,官派十足地走出去。在他家的门口,他看见有一个人站在阴影里,看来像是在等候他,那是美茜蒂丝,她因为听不到她爱人的消息,所以亲自来探听他被捕的原因。
当维尔福走过去的时候,她迎上前来站在他的前面。邓蒂斯曾说过他的新娘,所以维尔福立刻认出是她,她的美丽和高贵的仪态使他吃了一惊,当她问到她爱人的情形的时候,他觉得她是法官而他是被告了。
“你所说的那个青年是个大罪人,”维尔福急忙说,“我没有办法帮他的忙,小姐。”美茜蒂丝再也忍不住她的眼泪,当维尔福迈开大步又要走过她的时候,她又问:
“请告诉我他现在在什么地方,是活着还是死了?”她说。
“我不知道,他已经不在我的手上了。”维尔福回答。
他急于想把这次会见结束,所以他推开她把门重重在关上,像是要把她的痛苦关在外面似的,但内心的痛苦是不能这样被驱逐的,象维吉尔所说的命运之箭一样,受伤的人永远带着它。他走进去关上门,走到他的客厅,他的精力再也支持不住了,他象呜咽似地嘘出了一声叹息,倒在一张椅子里。
然后,在那颗有病的心底里,产生了致命创伤的第一个基因。那个由于野心而被他牺牲的人,那个代他父亲受过的无辜的牺牲者,在他的面前出现了,脸色苍白,带着威胁的神气,一只手携了他的未婚妻,她的脸色也象他一样苍白。他为此而深深地内疚——不是古人所说的那种猛烈可怕的内疚,而是一种缓慢地、折磨人的、到死都是与日俱增的痛苦。他犹豫了一会儿。他常常主张处犯人以极刑,靠了他那不可抗拒的雄辩把他们判了罪,可是他的眉头从来没有蒙上过轻微的忏悔的阴影。因为他们是有罪的,——至少,他相信是如此。但现在这件事却完全不同了,他给一个清白无辜的人判了无期徒刑,一个站在幸福之门前的清白无辜的人。但这一次,他不是法官,而是刽子手了。
他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但现在,当他这样回想的时候,这种感觉涌上心头,使他怀着茫然的恐惧,犹如是一个受伤的人当一只手指接近他的伤口时会本能地颤抖起来一样,只有当创伤弥合以后这种恐惧才会消失。但维尔福的伤口是绝不会弥合的,假如一旦弥合,只会再爆发出一个更痛苦的创口来,在这个时候,假如他耳边响起丽妮的甜蜜的声音请他从宽处理,或那美茜蒂丝进来对他说:“看在上帝面上,我求您把我的未婚夫放还给我!”那他会不顾一切,用他那冰冷而颤抖的手签署他的释放令,但没有任何声音来打破房间的沉寂。维尔福的仆人推开门进来,告诉他去巴黎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维尔福站起身来,或更正确地说,象是一个已战胜了一次内心斗争的人那样,从椅子里一跃而起,匆匆地打开他写字台的一个抽屉,把里面所有的金子都倒进他的口袋。用手摸着头,一动也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觉得仆人已把他的大氅披到他的肩上,就跃进马车,命令车夫赶快到大高碌路侯爵府去,不幸的邓蒂斯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
正如侯爵所说,维尔福发现侯爵夫人和丽妮都在书房里。他看见丽妮的时候吃了一惊,因为他猜想她又要替邓蒂斯求情,唉,实际上她只在想着维尔福的离开。
她爱维尔福,而他在将要成为她丈夫的这一刹那离开她走了。维尔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所以丽妮并不为邓蒂斯求情,反而恨起这个人了,由于正是他的罪行,她和她的爱人才会这样离开。
那么,美茜蒂丝又怎么样了呢?她在碌琪路的拐角上遇见弗南。她回到迦太兰村,绝望地倒在床上。弗南跪在她的身边拿起她的手,吻遍了它,但美茜蒂丝却并没有感觉。那一夜她就是这样过去的,灯里的油燃尽了,但她并没有觉得黑暗,而当白天又回来的时候,她也没有注意到它的光明,悲哀已使它盲目于一切,她只能看到一样东西,那就是爱德蒙。
“呀,你在这儿!”她终于说。
“我从昨天起就没有离开过你,”弗南懊丧地回答。
摩莱尔先生并没有放弃奋斗,他打听到邓蒂斯已被押入牢里,就去找他所认识的一切朋友和城里有钱有势的人。但城里的消息早已传开,说邓蒂斯是因为做拿破仑党的专使而被捕的,而当时即使是最有热情的人也认为想使拿破仑复位是疯狂之举。因此他所得到的只有拒绝,只能失望地回家。
卡德罗斯也感到身心的不安,但他没有想办法援救邓蒂斯,只是带了两瓶酒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用酒来洗掉他的记忆。但他却没有成功,他醉得无法再去多取一点酒,但却不能忘掉过去的任何一件事情。
只有邓格拉斯丝毫没有感到烦恼或不安,他甚至还很高兴——他已弄掉了一个敌人,并保全了他在埃及王号上的地位。邓格拉斯是一味替自己着想的那种人,这种人生下来就在耳朵边上夹了一支蘸水笔,心里藏着一瓶墨水,一切在他看来,只是加减乘除而已。他估计一个人的生命还不及一个数字那样宝贵,因为数字有所增加,而生命只会渐渐减少。
维尔福在接过萨尔维欧先生的信以后,就拥抱了一下丽妮,吻了吻侯爵夫人的手,和侯爵握手告别,起程去巴黎了。而邓蒂斯的老父已奄奄一息,此时正在房中被悲哀和焦急煎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