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伊夫堡 (2)
宪兵老练的眼睛只见那急速的转动,邓蒂斯已向前一跃,准备投身海里,但四条有力的手臂抓住了他,以致他的脚好像钉在舱板上一样,他怒气冲冲地跌回到舱里。
“好!”宪兵用膝头顶住他的胸口说,“你们水手的信用原来是这样的!别再相信甜言蜜语的先生们了!听着,我的朋友!我已经违背了我的第一个命令,但我不会再违背第二个,你要是动一动,我马上让你的脑袋开花。”于是他用枪管对住邓蒂斯。后者觉得枪口已顶住了他的头。
这时,他很想故意越轨,以便了结那突然降临的灾害,但正因为那恶运不是有意地到来,邓蒂斯认为它大概也不能持久。然后他记起了维尔福先生的话和许诺,他的希望又复活了。
而且在船底死在一个宪兵的手里,他觉得太平庸丢脸了,所以他就倒在船舱里,怒吼了一声,恨恨地咬他自己的手。
这当儿,一个剧烈的震动使小船全身摇晃了一下。一个水手跳上岸去,一条铁索拖过滑轮,邓蒂斯知道他们已到达目的地了。
宪兵抓住他的两臂,硬拉他起身,拖着他踏上石板台阶,向堡门走去。差官跟在后面,拿着一支上了刺刀的马枪。
邓蒂斯没有抗拒,他象是一个梦里的人,看见士兵排在两旁,他也知道有石阶,不得不抬起脚走。他觉得他过了一道门,那道门走过后就关上了。他看到的每一件东西都像是在雾里似的,没有哪一样是清清楚楚的。他甚至连海都看不到了,——海景在囚徒眼里是这样令人沮丧,他只能带着痛苦的回忆望着那片浩瀚的海洋,知道自己已再不能在上面纵横驰骋了。
他们停留了一下,他乘这个时间竭力来集中他的思想。他环顾四周,发觉他是在一个高墙环绕着的正方形的天井里。他听到哨兵的均匀的步伐,当他们从灯光前走过的时候,他看到他们的枪筒闪闪发光。
他们等了十分钟。宪兵相信邓蒂斯无法再逃走,就松手放了他,他们像在等待什么,而命令终于来了。
“犯人在什么地方?”一个声音问道。
“在这儿。”宪兵回答。
“叫他随我来,我领他到他的房间里去。”
“去!”宪兵推着邓蒂斯道。
犯人跟在他的引路人后面走,后者领他走进一个几乎埋在地下的房间。光秃秃的墙壁发出难闻的臭味,像是挂满了泪珠,长凳上放着一盏灯,昏暗地照明了房间,使邓蒂斯认出了他的引路人的面貌。他是一个助理狱卒,衣服穿得很蹩脚 ,脸色阴沉沉的。
“今晚你就睡在这儿,”他说,“时间晚了,堡长先生已经睡了,明天当他醒来看到关于处置你的命令的时候,他或许会给你换一个住的地方。现在,这儿有面包,水和稻草。一个犯人所希望的不过这些了。晚安。”邓蒂斯还没来得及张嘴搭话,还没注意到狱卒把他的面包或水放在什么地方,还不曾看见哪个屋角有稻草,那狱卒已经拿着他的灯走了。
邓蒂斯独自站在黑暗和寂静里,他头上的圆形拱顶发出冰冷的寒气,直压到他像火一样烧着的额头,而他也象那拱顶似的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站着。天一亮,狱卒就带着邓蒂斯不必调换房间的命令回来,他发现那囚徒还是站在那儿,好像钉在那儿似的,他的两眼都哭肿了。他是站在那儿过夜的,没有睡过一会儿,狱卒走上前去,邓蒂斯好像没见到他,他碰碰他的肩头,爱德蒙吃了一惊。
“你没有睡觉吗?”狱卒说。
“我不知道。”邓蒂斯答道。狱卒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
“你饿不饿?”他又问。
“我不知道。”
“你想要什么吗?”
“我想见见堡长。”
狱卒耸耸他的肩,离开房间走了。
邓蒂斯目送着他,向那半开着的门伸出手去,但那门关上了。他的感情顿时都爆发出来,他倒在地上,苦苦地哭着,自己问自己,究竟是犯了什么罪,要受这样的刑罚。
一天过去了。他没有吃一点食物,只是在牢房里转来转去,像一只被困在笼里的野兽似的,最使他苦恼的是,在这次不知去向的行途中,他竟这样的平静和呆笨,他本来要跳十次海也跳成功了,而他的游泳能力显然是很优秀的。他可以游到岸上,躲藏起来,等到有热那亚船或西班牙船到来的时候,逃到西班牙或意大利去,美茜蒂丝和他的父亲可以到那儿团聚。他不必担心以后生活如何,好水手是到处都受欢迎的。他说意大利语说得像托斯卡纳人,说西班牙语语说得象卡斯蒂利亚人。那时就会幸福了。但现在他却被幽禁在伊夫堡里,再也不能知道他父亲和美茜蒂丝的命运。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轻信了维尔福的诺言,他愈想愈气,痛恨得在稻草上打滚。第二天早晨,狱卒又来了。
“喂,”狱卒说,“今天你想通了吗?”
邓蒂斯没有回答。
“来,勇敢一点。在我能力允许的范围内,你有什么要求没有?”
“我想见堡长。”
“唉!”狱卒不耐烦地说,“我早已告诉你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这是规定。”
“那么,规定是什么?”
“假如你付得起钱,伙食可以安排得好一点,还可以有书,还可以让你散散步。”
“我只希望见一见堡长。”
“我不要书,对于伙食和散步我也是无所谓。我只想见一见堡长。”
“如果你老是这样来缠我,我就不送东西来给你吃了。”
“嗯,那么,”爱德蒙说,“假如你不拿来,我就饿死好了。——那也成。”
邓蒂斯的这些话的语气使狱卒相信他的囚犯的确很愿意死,但由于每个狱卒每一天从每一个犯人身上可以赚到十个苏,所以,他回答的语气又软下来了:“你提的要求虽然是不可能的,但假使你老老实实住在这儿,就可以让你去散步,你总有一天会遇到堡长,至于他是否高兴回答你的话,那就要靠运气了。”
“可是,”邓蒂斯问,“我得等多久呀?”
“哦!一个月、六个月、一年。”
“这太久了,我希望现在能够见到他。”
“咦,”狱卒说,“别老去想那些不可能的事。不然,你不到两个星期就会发疯。”
“是吗?”
“是呀,就会发疯。疯子在开头的时候总是这样。我们这儿就有一个例子,有一个长老说来说去总是要送一百万法郎给堡长放他自由,他就是那样开始发疯的。他以前就住在这间房间。”
“他离开多久了?”
“两年了。”
“那么,他释放了吗?”
“没有,他关在一间黑牢里。”
“听着,”邓蒂斯说,“我不是一个长老,我没有疯,但目前看来不会,我另外再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
“我不给你一百万,因为我没有那么多钱,但假如你能到马赛去的时候,请到迦太兰村去找一个名叫美茜蒂丝的姑娘,替我带两行字去,我就给你一百个艾居。”
“要是我带了你的信,被搜出来,我这个饭碗可不保了,这要值一千里弗一年呢,为了三百里弗去冒这个险,我才没那么傻呢。”
“好吧,”邓蒂斯说,“那么记住,假如你不肯给我带两行字给美茜蒂丝,又不肯告诉她我在这儿,有一天,我会躲在门背后,当你进来时,我就用这张板凳把你的脑浆砸出来。”
“吓唬我!”狱卒一面喊,一面退后几步做出防备的样子,“你一定是要疯了,那个长老就是像这样开头的,三天之内,你就像他那样穿上一件保险衣,但幸而这里还有黑牢。”邓蒂斯抓起长凳在他头上打转。
“好!”狱卒说,“好极了!既然你自愿如此,我就去禀告堡长。”
“算你聪明。”邓蒂斯说道,他放下长凳,坐在上面,低垂着头,瞪着眼,像是真的疯了似的。狱卒出去了,一会儿以后,带着一个长官和四个兵回来。
“奉堡长命,”他说,“把犯人押到下面一层去。”
“是到黑牢去吗?”长官说。
“是的,我们必须把疯子关到一起。”士兵们过来抓住邓蒂斯,邓蒂斯已陷于一种虚弱状态,毫不拒绝地随着他们去了。
他向下走了十五级楼梯,一间黑牢的门已经打开了,他走了进去,口里喃喃地说:“他说得不错,疯子应该和疯子在一起。”门关上了,邓蒂斯伸出手向前走,直到他碰到了墙壁,他于是在角落里坐下来,等候他的眼睛渐渐习惯黑暗。那狱卒说得不错,邓蒂斯简直已经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