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五章 (1)
两个月过去了,时间已是九月,但杜洛华所期望的出人头地却仍遥遥无期。他始终苦恼不已,自己职位低下,不知如何才能找个捷径爬上去,成为有钱有势、有名誉又有地位的人,虽然他们工作得到肯定,但人们对他尊敬的程度却取决于他的职业,而外勤记者在报馆里无疑是很卑下的,他感觉四面是高墙,没有办法脱颖而出。福雷斯蒂埃也对他冷淡了,虽然他帮过他不少忙,但现在已很少请他吃饭了。虽然口头上还是老朋友,热乎乎的,但根本上说,却是上级对下级的态度。
杜洛华也会不时抓住机会发表一两篇小文章。由于经常写社会新闻,他的写作能力有了长进,文笔变得顺畅多了,不再像第二篇阿尔及利亚纪事那么没有章法了。好在,他不必担心自己的新闻稿会被退稿了。然而,这和随心所欲地写大块儿文章,或对政治性问题进行法官式的长篇大论还是有本质不同的。正如行驶在布洛涅森林大街林荫路上的马车里,车夫的心情与车主的心情差别一样。最让他感到不可忍受的是上层社会的大门一直对他紧闭着,一点也挤不进去,他没有任何可以与他平等相待的朋友,也没有名门闺秀作红颜知己,虽然有不少名演员出于某种目的会偶而与他来往一次。
他心里清楚,这些交往他的女人,不管是上流社会的还是戏子,对他的感情不过是一时冲动,昙花一现。至于可以帮他进入上层社会的女人,他一个也没碰上。他就像一匹被绊索困住的马,心里烦燥不已。
有时很想再去拜访福雷斯蒂埃夫人,然而,想一想上次的尴尬场面,便又失去了勇气。上次太让他失面子了,再说,他是期待着有一天,福雷斯蒂埃夫人的丈夫会主动示好并邀他去。这一天,突然,他想起了德?马香尔夫人,想起她曾经邀请他去她家做客,于是,趁着一天下午空闲,他决定去拜访马香尔夫人。
他记得德?马香尔夫人说过:“三点以前我会呆在家里。”
下午两点半,他来到马香尔夫人的门口,随手按下了门铃。
德?马香尔夫人家住维纳伊大街一栋楼房的五层。
一个女佣人出来开门,她长得不高,头发不整,一边系头巾一边说:
“太太在家,不知起来了没有。”
说着,她便推开了客厅的门,原来门是虚掩着的。
杜洛华随她走进客厅。客厅很大,家具却不多,也不齐整。四周沿墙摆着一排旧扶手椅,是女佣人随意摆的,丝毫看不出女主人因热爱家居而讲究摆设所做的任何迹象。四面墙板上挂 几幅很粗制滥造的油画,由于挂绳长短不均,所以都有些歪歪扭扭。第一幅是一条河,河上有一条船;第二幅是大海,海上也有一条船;第三幅是原野,中间有个木房;第四幅是森林,画中有个樵夫。这些画已歪斜着挂在那里很久了,仿佛女主人对它们从未认真注意过。
杜洛华坐下来等,好一会儿,第一扇门开了。德?马香尔夫人快步走了进来,她穿一件粉红色日本丝质晨衣,上面绣着金色的风景,蓝色的花,白色的鸟儿。她大声说道:
“您真好,想到来看我,我还以为您把我忘了呢,……您知道吗?刚才我还未起床呢!”
她兴冲冲地把两手伸给杜洛华。看到她家中摆设很随便且简陋,心里一阵坦然。他握住伸过来的纤纤双手,像诺尔贝?德?瓦兰纳那样,吻了其中的一只。
德?马香尔夫人又请他坐下,然后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他一阵,说道:
“两月不见,您可变多了,更有气派了,看来巴黎对您非常合适……好了,给我讲讲新闻吧!”
两个人立刻像老朋友似的说了起来,仿佛刹那之间,两个人的心已完全融合贯通了。一股信任、亲密和恭敬的暖流,使这对趣味相投、性格相似的男女,在短短几分钟内便成了莫逆之交。
马香尔夫人猛地打断了自己的话,很惊讶地说:
“天啊,跟您在一起让我觉得仿佛我们已认识了十年似的,我们将来一定会成为好友,您愿意吗?”
杜洛华微笑着,意蕴深长地回答:
“当然。”
他觉得德?马香尔夫人身上的这件鲜艳而柔韧的睡衣,真的诱人极了。虽然没有穿白晨衣的那位那样苗条,那样妩媚妖娆,但,她的体态更加风流,更加使人心猿意马、不能自已。
福雷斯蒂埃夫人脸上总带着神秘而不可琢磨的微笑,仪态大方,若即若离,仿佛在告诉你:“我喜欢你。”却同时又告诫道:“不准放肆。”真不知道她打的是何种算盘。和她在一起,杜洛华只幻想着偎在她的脚下,或者轻吻着她衬衣上的花边,或者慢慢地吸吮着她两乳之间飘来的温热的香味。而在马香尔夫人身边,他的欲火更加猛烈,也更大胆,看到她的娇躯在丝质衣服下呈现出优美起伏的曲线,他就激动得双手直抖。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一如平时那样谈笑风声,仿佛一个手艺超群的技工,在干一件大家公认很难做的活计,让众人都惊讶不已。杜洛华一面听,一边想:“要是能把这些话都记下来就好了,把她的议论写成文字,一定会是一篇篇轰动巴黎的好文章。”
恰在此时,门上响起了细微的声响,有人在刚才她进来的门上轻轻地敲。德?马香尔夫人喊了声:“你进来吧,小宝贝。”一个女孩便进了门,她径直走向杜洛华,并把小手伸给他。
母亲很吃惊,喃喃地说:“您简直把她慑服了,我真是不明白。”杜洛华亲吻了小女孩,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然后一本正经地问她上次别后,干什么来着,小女孩用清脆的嗓音回答他,神态严肃,像个小大人。
墙上的挂钟敲了三下,杜洛华便起身告辞。
“您常来啊,”德?马香尔夫人对他说,“我们就像今天这样聊聊天,多好……对了,在福雷斯蒂埃夫妇家里怎么总见不到你呢?”“唉,工作有点忙,没什么,但愿过几天能在他们家与您再会面。”
杜洛华回答道。
说完便告辞了,他的心里突然充满了希望,不知为什么。
他没有把这次访问告诉福雷斯蒂埃。
然而这次造访却使他一连几日不能忘怀,德?马香尔夫人的身影也一直隐隐约约浮现在他的脑海,他仿佛从她身上得到了什么,她的音容笑貌一再进入他的思绪,在他的心灵之上萦回,让他再也摆脱不了。这是一种神秘的感觉,使你心神不宁却又感到无比甜蜜,当你在和一个心仪的异性愉快地相处了几个小时以后,你就会产生这种扑朔迷离、亲切而奇特的感觉。
几天之后,他又去拜会马香尔夫人。
女佣人像上次那样把他迎进客厅,洛琳跑出为迎接他,这次她不是伸出双手,而是把前额送过去,一面说:
“妈妈还没穿好衣服,要我先请您稍候一会儿,她过一刻钟便好,先由我来陪您。”
杜洛华觉得她举手投足,很有礼貌,非常有度,便回答她说:
“好啊,小姐,能有一刻钟与您在一起,我求之不得呢!不过,我可告诉您,我是个不安分的人,整天喜欢玩,现在,我提议,咱们玩一次猫捉老鼠的游戏好不好?”
小姑娘一愣神,马上像大人一样笑了,这使她感到突然而好奇,她小心提醒说:
“好是好,但屋里可不是游戏的地方。”
杜洛华怂恿她:
“没关系,我哪里都能玩,来吧,抓我也!”
说完,他便绕着桌子转了起来,引小姑娘来捉。小女孩顺从地跟在他后面,不时想伸手去碰他,但又有些胆怯和拘谨。
杜洛华停住脚步,俯下腰,等她迟迟疑疑地靠边过来时,便像关在盒子里的魔鬼一样一下子跳起老高,旋又一步逃到客厅的另一端。小女孩被他一逗,终于开心地笑了,她越玩越投入,终于在他身后小跑起来。当她觉得快要抓住杜洛华时,便会发出咯咯的又快乐又胆怯的笑声。杜洛华用椅子阻拦她,逼迫她绕椅子转上一分钟,然后放弃这把椅子,又奔向另一把椅子。如今,洛琳已完全跑起来了,她完全被这种新奇刺激的游戏迷住了。她的脸上泛起红晕,每当杜洛华假装差点被抓住,然后一闪身,又猛地躲开的时候,她便以小孩子那种高兴的劲头用力一冲,追了过去。
突然间,就在她以为要捉住对方的一刹那,杜洛华猛地把她抱在怀里,随后,一直把她高举到天花板上,嘴里喊道:
“小猫上树啦!”
小女孩高兴的手舞足蹈,一边想挣脱杜洛华的双手,一面兴奋地大喊大叫。
德?马香尔夫人走了进来,见状大吃一惊:
“啊,洛琳……洛林居然肯玩了……杜洛华先生,您真是一位杰出的魔术师。”
杜洛华终于把小洛琳放下,吻了吻夫人的手,然后都坐了下来,小女孩坐在他们中间。两个大人正要开口,谁知平时一惯沉默寡言的洛琳,现在却兴高采烈地说个不停。最后只好把她送回房间里去了。
小女孩一声不吭地走了,眼里还噙着泪水。
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德?马香尔夫人低声说:
“您知道吗?我现在有一个伟大的计划,正需要您。我的计划是这样的:由于我每星期都到福雷斯蒂埃夫妇那里吃晚饭,所以,有时我也回请他们。但我一般不在家里,你看,我生活太随便,对家里的事一点也不在行,又不会做菜,更不会招待客人,所以,我一般会找一家饭店。可是,光我们三个人,有什么意思呢?我的朋友又与他们不投脾气……我这么说,只是想告诉您我这次请客有点与众不同,您理解吗?我想请您在周六晚七点半到里什咖啡馆来和我们共尽晚餐。您有时间吗?”
杜洛华心头一喜,马上答应下来。德?马香尔夫人又说:
“一共就咱们四个,正好一桌,这种小型的娱乐活动最有氛围了,可惜我们女人平时很少有机会参与。”
她穿一件深栗色连衣裙,衣服紧紧贴在她的腰部、胸部、大腿和手背上,又妩媚又动人。杜洛华隐约觉得有点受宠若惊,又有点觉得奇怪,马香尔夫人这身漂亮而讲究的穿着与她对家居的漠不关心太不相称了。
她对身上的一切衣饰,一切与她们肌肤相接触的穿戴,都要求尽善尽美,而对身外的一切,却没有一点心思用在上面。
杜洛华辞别了夫人出来,如上次一样,她们所有的如幻梦,始终与他相随左右,似乎伸手可及。他于是焦急地等待着举行晚宴的那一天。
他还没有足够的钱去买一件夜礼服,只好又去租了一件黑色燕尾服。那一天他到的最早,比约定时间早了好几分钟。
他被侍者引到饭馆三楼的一个小客厅里。客厅四面挂着红色的布幔,临街有一个窗子。
一个方桌在屋子中央,桌布白得发亮,像涂了一层白色的釉。四份刀叉,两个高高的烛台,上面点着十二颗蜡烛。玻璃杯、火锅、银制器皿,在烛光中熠熠发光。
从窗口向外望去,是一大片浅绿色的暗影,那是从各个雅间透出的灯光辉映下的树上的叶子。
杜洛华在一张矮沙发上坐了下去,这张沙发像墙上的布一样,也是红色的。只是弹簧已失去了弹性,一坐下去,仿佛掉进了窟窿,直往下坠。整个房间里都是嗡嗡的杂音,这是饭店特有的声响:杯盘和银制器皿的碰撞声,侍者在走廊松柔的地毯上快步走过的声音,还有门开的一刹那,从各个客厅里传来的客人说笑声。
福雷斯蒂埃也进来了,和他亲切握手。在《法兰西生活报》的办公室里,他的态度可从未这么热情过。
“两位女士很快就到。”他说,“这样的晚宴太有情调了。”
说着,他扫视了一下桌子,叫人把墙上长明的煤气灯熄了,自己走过去关上一扇窗子,又找一个没风的位置坐下来,他怕穿堂风,一面说:
“我可得加倍小心,这个月刚好些,前几天又不行了,大概是周二从剧院出来的时候又着凉了。”
这时候门轻轻地开了,两位年轻的妇女走了进来,一个侍者在后面跟着。两个女人都戴着面纱,精心地把面部遮住,走路的姿态中,美妙而又有神秘感,由于这地方不大安全,周围也常有不三不四的人,所以她们不得不以防万一。
杜洛华向福雷斯蒂埃夫人施礼,后者狠狠地看着他,怪他为什么这么久不去看她,随后又冲着她的女伴一笑。
“我明白了,你一直在和她在一起,怪不得……”
寒暄完毕,大家就座。侍者把酒牌子给了福雷斯蒂埃。德?马香尔夫人大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