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五章 (2)
“这两位先生随他们便好了,至于我们,我们要冰镇香槟,最好的上等纯香槟,其余什么也不要。”
侍者走了,她兴奋地笑着宣布:
“今晚咱们可要开怀畅饮,喝个痛快,不醉不休。”
福雷斯蒂埃仿佛没有听见似的问了她一句:
“我把窗子全关上您介意吗?这几天我胸部有点不适。”
“没关系,关上好了。”
于是,福雷斯蒂埃又走过去,把剩余的一扇窗子关上,又回来坐下。这回他放心了,脸色也开朗起来。
他妻子默默不语,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眼睛看看桌上的酒杯,脸上泛着一丝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笑意。
奥斯唐德牡蛎(比利时地名,盛产牡蛎。)端上来了,又肥又嫩,在蚌壳里像一只只小耳朵,一放进嘴里,便顺着上颚和舌尖溶化了,就像带咸味的酥糖一样。
喝过汤之后,又上了一道鲜鱼,粉红色的鱼肉,像少女的肌肤,大伙开始聊起来了。
首先是一件马路新闻:说一位上流社会的夫人在一个饭店的单人房间里与一位外国王子共习晚餐,不料被她丈夫的一个朋友撞见,引起满城风雨。
这件徘闻让福雷斯蒂埃大笑不已,两位女士认为那个不小心走漏消息的男人,肯定是个不谙世事的懦夫。杜洛华同意她们的观点,并大声发表自己的高论,说在这种事件中,一个男人,不论他是当事人、知情者还是偶然的目击者,都有责任保守秘密。他还说:
“如果我们能够确信,大家肯为对方绝对保守秘密的话,那生活中该增添多少浪漫故事啊。女人之所以不敢有所行为,往往是因为害怕秘密被人揭露。”
他停顿一下,又说:“难道不对吗?……如果她们不必担心短暂的欢乐全使她们付出身败名裂的代价,流下痛苦的眼泪,那么,她们中有多少人会顺应一时的感情冲动,不顾一切地去纵情享受那一刻千金,离奇浪漫的爱情啊!”
他振振有词,侃侃而谈,似乎在为自己辩护,又似乎在暗示:“跟我在一起,就不必有这种担心,不信你们试一试。”
两位女士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从她们的眼神可以看出,她们对他的话毫无异议。她们的沉默表明,如果真的确信秘密不会泄落,她们那种巴黎女人坚强的道德观念是支持不了多久的。
福雷斯蒂埃呢?他几乎躺在了沙发上,一条腿蜷曲在身体下面,他把餐巾塞进背心里,以免搞脏了礼服。这时,他突然像一个地道的怀疑论者一样大笑起来,说道:
“说得好!如果保证人人都会保守机密,那又何乐而不为呢?天啊,做丈夫的可怜死了!”
随后,话题又转入爱情,杜洛华认为,爱情虽不能永恒,但可以持久,可以建立一种联系,一种男女之间温情脉脉的友谊和相互的信任。感官的结合不过是心灵结合的标记而已。他反对感情破裂时发生种种不愉快的场面,如没完没了地争风吃醋,夫妻反目成仇,大吵大闹,等等。
他说完了之后,德?马香尔夫人叹了一口气,说:
“是啊,爱情是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却往往因为我们的过分苛求而被破坏了。”
福雷斯蒂埃夫人一面拉弄刀叉,一边插话:
“是啊……被人爱真是一件开心的事……”
她似乎想得更远,想到了一些只有她明白的事情。
第一道菜仍未上来,他们只好继续喝香槟,吃点从小圆面包上扯下来的脆皮。随着清醇的香槟一点一点进入肚中,她们的血液变热了,脑子里一阵飘飘然,于是又想起了爱情,令他们如醉如痴。
羊排骨上来了,又脆又嫩,下面是一层厚厚的切成小块的芦笋尖。
“嘿,好东西。”福雷斯蒂埃“哦”了一声,于是大家便吃起来。他们细细咀嚼,尽情只吃那鲜美的羊肉和滑腻如脂的芦笋。
杜洛华开口了:“我呀,如果我爱上一个女人,我的心里便只有她,除了她,世间万物都不会挂惜。”
他讲这番话的时候,心里充满了自信和激动,仿佛在津津有味地吃喝的同时,也品尝到了爱情的滋味。
福雷斯蒂埃夫人忽然一本正经地说:
“如果有两个人,彼此握住对方的手,一个问:‘你爱我吗?’另一个回答:‘是的,我爱你。’那世界上没有比这更让人心醉的了。”
德?马香尔夫人刚刚一口气饮下一杯香槟,她放下酒杯,直率地说:
“我可没那么多柏拉图式的念头。”
大伙忽然眼睛一闪,明白过来,立刻报以一笑,表示同意。
福雷斯蒂埃在沙发上,双臂支住靠垫,很一本正经地问:
“您非常坦白,很好,这说明您是讲求实际的人,但不知德?马香尔先生如何高见?”
德?马香尔夫人一脸不屑的神态,慢慢地耸了耸肩,然后一字一字地说:
“德?马香尔先生对此没有看法,他永远是……弃权。”
于是,大家从高深的理论谈到具体的爱情,各抒己见,猥亵而放荡,但并不粗野。
此时此刻,大家彼此心领神会,秘而不宣。言辞掀去了人们的面纱,仿佛撩起了裙裾,遣词造句巧妙大胆,含而不露。实质荒唐,却假惺惺故作斯文。分明谈的是赤裸裸的东西,用语却含着典雅,瞬时使人们眼前和心里浮想联翩,有教养的人听了不免心中有时泛起神秘的情爱,联想到两性之间的接触,像拥抱那样,使人心摇意动、欲火渐泅,联想起种种不便言传的销魂彻骨的爱情。此时,侍者又端上了烤小竹鸡和鹌鹑,其后是碗豆,一钵肥鹅肝,还有一道沙拉,上面覆盖着苔藓状的碧绿的花叶生菜,满满地盛在一个脸盘状的大沙拉盘里。他们却只顾交谈,沉溺于情意绵绵的话题中,端上的菜肴,他们看都不看,只管吃进肚里。
两位女士的谈话越来越有味了。德?马香尔夫人天生直率,字字句句都似乎有挑逗的意味;福雷斯蒂埃夫人则较含蓄,她的一问一句,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表面上减轻了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语的大胆程度,实际上,更突出了其本质的内容,只不过是不那么直截了当而已。
福雷斯蒂埃先生则已完全仰卧在靠垫上,不停地笑着、喝着、说着。偶而说一两句非常煽情的话。两位夫人听见了,马上现出很吃惊的样子,但她们不好意思的神态,只能持续两三秒钟而已。每当说出了一句过分露骨的话,福雷斯蒂埃先生连忙补上一句:
“怎么样,女士们,如果你们继续这样,那最后非出事不可。”
吃过饭后甜点,大家又用咖啡。甜烧酒一落肚,本已兴奋的头脑就更加发热,更加昏乱了。
德?马香尔夫人果然喝醉了,就像她事先宣布的那样。她快活而柔情地宣布她已不胜酒力,却一面还说个不停。为了使在座的人高兴,她故意把三分醉意说成了十分。
福雷斯蒂埃夫人现在一句话也不说了,酒后怕失言吧。杜洛华担心自己太兴奋了,也有说过头的危险,所以也克制着,不敢放肆。
大家点着了香烟,福雷斯蒂埃突然咳嗽起来。
这是很可怕的阵咳,他的喉咙仿佛撕裂了一样,咳得满面通红,额头冒汗,用毛巾捂着口,几乎喘不过气来。好久才恢复了,他恼怒地抱怨道:“这样的娱乐对我有什么好处,真是太傻了。”他想起自己这种可怕的病症,刚才的高兴劲儿要随同烟消云散了。
“咱们回去吧。”他说道。
德?马香尔夫人于是按铃叫侍者结帐。账单几乎立刻便呈了上来。她想看看用了多少钱,然而上面的数字一直在她面前摇晃,她只好把帐单给了杜洛华:
“给,帮我看一下吧,我醉得厉害了,看不清楚。”
说着,她把钱包也扔给了杜洛华。
一共是一百三十法郎,杜洛华又仔细看了一遍帐单,掏出两张票子。找零钱的时候,他低声问:“给多少小费呢?”
“您随便罢,我不晓得。”
杜洛华往碟子里放了五个法郎,又把钱包还给德?马香尔夫人,问她:
“要不要我送您回家?”
“太好了,否则我连家门也摸不着了。”
于是,他们两人与福雷斯蒂埃夫妇一一握手告别。然后,杜洛华一人扶着德?马香尔夫人,登上出租马车,走了。
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周围一片漆黑,只有人行道上的灯光照进来的时候,车里才突然闪亮一下。德?马香尔夫人紧紧地靠着他,隔着长袖,他觉得德?马香尔夫人的肩膀暖乎乎的。他不知该与她说什么才好,简直无话可说,因为他脑子里只有一种急不可耐的欲望,那就是把她搂在怀里。
他又想:“如果我真的这么干了,她又会如何反应呢?”他回想起席间大家低声谈论的那些不堪入耳的混话,顿时徒增勇气,然而,他还是不敢造次,生怕会惹出事端。
德?马香尔夫人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地靠在角落里,如果不是偶尔闪过的路灯光照见她闪亮的目光的话,杜洛华几乎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她在想什么呢?”他明白此刻不能说话。只消一句话,就会打破车里的沉默,而沉默一被打破,他的机会也就完了。但他也没有胆量采取进一步粗暴的行动。
忽然,他觉得德?马香尔夫人的手动了一下,这动作很突然,带着点神经质,仿佛在表示心里烦燥,又仿佛是一种召唤,这几乎感觉不出来的姿态顿时使杜洛华浑身上下的皮肤剧烈地颤动起来。他猛地转过身,一下子扑到德?马香尔夫人身上,用唇去吻她的嘴,双手伸到她衣服下面乱摸。
德?马香尔夫人轻轻唤了一声,想直起身来,要推开杜洛华的样子。但不久便屈服了,似乎已没有力气再抵御什么。
车子很快已来到德?马香尔夫人的宅前,停住。杜洛华吃了一惊,不知道该如何说几句热情的话来感谢她,祝福她,向她表示自己的热情与感激。但德?马香尔夫人并没有站起来,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似乎还未从刚才发生的事情中恢复过来。杜洛华怕车夫会起疑心,便先跳下车,然后伸手去扶德?马香尔夫人下来。
德?马香尔夫人终于跌跌撞撞,一声不响地从车上下来了。杜洛毕帮她按了门铃。在门打开的一刹那,他战战兢兢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呢?”
德?马香尔夫人用极轻微而含混的声音嘟哝了一句:“明天到我家吃午饭。”说完,使走进黑暗的前厅,呼地一声把沉重的大门关上了。
杜洛华给了车夫五个法郎,随即得意洋洋地迈着步子,兴冲冲地向前走去。
他终于弄到一个女人了。一个上层社会的贵妇,一个有夫之妇,一个真正巴黎上层社会的少夫人!事情太顺利了,几乎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在此之前,他一直相信,要想接近并得到一位令人心动神往的女人,一定要无尽的殷勤和漫长的等待,小心翼翼地围着她转,不停地送上甜言蜜语,不时地叹息几句,送上一些精美的礼品。可如今,刚一出手,碰见的第一个女人便马上以身相许,如此神迷,令他自己心奇不已。
“她喝醉了,”他想,“明天也许会改变主意,说不定已在落泪了。”想到这儿,他心里顿时一阵苦涩,但不久又自我安慰道,“天啊,反正已经把她搞定了,一定有办法不让她跑掉。”
他继续想入非非,幻想成为大人物,呼风唤雨,名传海外,金钱美女,尽在掌握。于是,各种幻景纷至沓来,他仿佛看见天上的玉宇琼楼,里面有一系列千娇百媚、雍容华贵的美女少妇,一个个笑意盈盈,消失在他金色的梦里。
他做了许许多多的梦。
次日,当他重又踏上德?马香尔夫人家的楼梯时,心里不免忐忑万分。她会怎么待他呢?会不会拒之门外?会不会预先告诉仆人回绝他?会不会……不,只要她一张嘴,别人便会猜出其中隐情三分,因此,他的心诚惶诚恐起来了。
矮小的女佣人来开了门。杜洛华本以为她见到自己会很惊讶,但现在看她的脸色和平时一样平静,便又放心许多。
“夫人好吗?”
“很好,先生,和平时一样。”女仆答道。一直把杜洛华引入客厅。
他径直向壁炉走去,对着镜子审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身上的衣着打扮,正当他整理领带时,忽然从镜子里瞥见了德?马香尔夫人。她正站在卧室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杜洛华故作不知,随便整理,就这样,两个人在见面之前,先在镜子里彼此观察和审视了几秒钟。
他转过身来,德?马香尔夫人却一动未动,似乎在等待着。杜洛华前趋一大步,呐呐地说:“夫人,我真爱你,我真爱死你了……”她猛地张开双臂,一下子扑到杜洛华怀里,然后,抬起头向他,两个人对吻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