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死囚室 (2)
有几口棺材,里面塞满了稻草,盖子半开着,似乎在招呼生者进入,还有一些供小憩用的床,这些是临时坟墓。
在窗子对面的墙壁上摆着一张大站柜。
一个囚犯出于好奇打开站柜,吓得倒退了几步。
站柜里盛着头天夜里被处死的人血淋淋的衣服,垂下来一绺绺长发,原来这些都是刽子手的小费,如果当局不要求烧这些珍贵的遗物的话,他们转手就把它卖给死者的亲属。
莫里斯心砰砰直跳,激动异常,他刚刚打开门,眼下景象便一目了然了。
他在房间里向前迈出几步,跪到热纳维也芙的脚下。
可怜的妇人刚要叫出声,莫里斯赶忙用唇封住了。洛兰边流泪边用双臂紧搂着他的朋友;这可以他一生中第一淌眼泪啊!
真是不可思议!这些不幸的人聚在一起,并且很快便会一齐去死,却很少有兴趣去看一眼这三个朋友为他们吐现出的一幅动人的画面。
他们每个人都自顾不暇,实在无意去关心他人的情绪了。
这三个朋友默默地拥抱了一阵子,心情激动,甚至挺兴奋的洛兰首先清醒过来。
“这么说你也被定死罪了?”他问莫里斯道。
“是的。”莫里斯答道。
“啊!太幸福啦!”热纳维也芙轻轻说道。
这些人尚有一个小时可活,他们的欢乐不会比生命延续得更久的。
莫里斯以出自内心的深沉和炽热的爱凝视着热纳维也芙,对她方才不经意说出的这既自私又温柔的话表示感谢,然后便转身面向洛兰。
“现在,”他双手紧握住热纳维也芙的双手说道,“让我们谈谈吧。”
“哦!对,我们谈谈吧,”洛兰回答道,“不过,如果我们还有时间,这就更好了。你想对我说什么?请吧。”
“你被捕是因为我,被定死罪是因为她,自己却没干什么违反法律的事情;热纳维也芙和我,我们现在在抵债,让你与我们一起还债可不公平。”
“我听不明白。”
“洛兰,你自由了。”
“自由,我?你疯吧?”洛兰说道。
“不,我没有疯;我再对你说一遍,你自由了,拿着,这是通行证。如有人问你是谁,你就说是卡尔姆书记室的职员;你是来与法院书记员公民传话的,你出于好奇,向他要了一张通行证来看看死囚犯,你看见了,满足了,这就出去。”
“这不是开玩笑吧?”
“不是,亲爱的朋友,这是通行证,利用这个机会吧。你没在谈恋爱,无需以一死与心中的爱人多呆几分钟,也不用与她一起进入永恒。”
“那好,莫里斯,”洛兰说道,“我向你发誓,我从未想到能出去;现在倘若有人可以从这里出去,为什么不先救出夫人?至于你嘛,我们再想想。”
“不可能,”莫里斯心顿时紧紧一收,说道,“瞧,在通行证上写的是公民,而不是女公民;再说,热纳维也芙也不愿意让我留下来自已一走了之,她不愿意知道我即将死去,而自己却苟活着。”
“呃,不过,倘若她不愿意,为何我就愿意,你以为我不如女人勇敢么?”
“不是的,我的朋友,相反,我知道你是最勇敢的男子汉;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世上的一切都不能原谅你的固执。行啦,洛兰,抓紧时机,当我们知道你获得自由并且幸福,你就给了我们无上的快乐了。”
“幸福!”洛兰嚷道,“你在开玩笑吧?没有你们我可以获得幸福?……在巴黎,没有你俩,一反我的生活习惯,你想想我在世上还能干什么?再不能看见你俩,再不能用我的诗拿你们开玩笑了!啊,天哪,不行!”
“洛兰,我的朋友!……”
“访问得恰到好处。正因为我是你的朋友,我才坚持的。倘若有希望再能看见你俩,即便我像现在这样是囚犯,我也会撞破墙越狱的;可是现在涉及到我一个出逃,以后低着头在街上闲逛,耳朵老是鸣响着如诉如怨的‘莫里斯!’‘热纳维也芙!”的声音,经过一些街区,站在某些房子面前,我看见的不再是你们本人,而是你们的影子;最后,让我不得不诅咒这个我如此热爱的巴黎……啊,不!天啊!不!现在我觉得人们废除国王不无道理了,即便缘起于达戈贝尔特国王(指达戈贝尔特一世(605~639),法兰克王国最后一代国王,在位期间,完成了法兰克王国的统一大业。他制定法律,鼓励文学艺术的发展,是一代开明君主。)也有道理。”
“达戈贝尔特国王与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这个可畏的国王不是曾对埃洛瓦(埃洛瓦(588~660):达戈贝尔特一世的御用金银匠,被誉为圣?埃洛瓦,每年十二月一日是他的纪念日。)说过:‘没有不散的好友’吧?嗯,既然我是一个共和党人,我就说:什么也不能阻止我们与好友分开,断头机也不行;我在这里感到挺好,我留下来。”
“可怜的朋友!可怜的朋友啊!”莫里斯说道。
热纳维也芙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饱含泪水的眼睛看着他。
“你留恋生命吧!”洛兰说道。
“是的,为了她。”
“但我呢,我可没什么可留恋的;甚至理智女神我也不留恋,我忘了告诉你,她最近做了一件很对不起我的事情,我与她两清了,因此我死了,她也不必像古代的另一个阿尔泰米斯那样感到自慰了。我会很平静、很快乐地死去,我会与跟在囚车后奔跑的无赖开玩笑;我将向桑松先生吟诵一首漂亮的四行诗,然后,向朋友们道晚安……就是说……等待结局吧。”
洛兰住口不说下去了。
“啊!对了,对了,”他说道,“对了,我要出去;我明白我不喜欢任何人,可我忘了说我憎恨某个人;你的表几点了,莫里斯,几点了!”
“三点半。”
“还有时间,天哪!还有时间。”
“当然有,今天还有九个被告要审,在五点钟之前完不了。我们还有将近两个时。”
“够用了,把你的通行证给我,再借我二十个苏。”
“啊!天主啊!您想干什么?”热纳维也芙轻声问道。
莫里斯紧握他的手;对他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洛兰出去。
“我有我的主意。”洛兰说道。
莫里斯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把它交到他朋友的手中。
“出于对天主的爱,把通行证给我吧!我想说,出于对永恒的天主的爱。”
莫里斯把通行证交给他。
洛兰吻了吻热纳维也芙的手,利用一批犯人被带往书记室的当儿,三脚两步跨过木凳,来到大门口。
“哦!”一个宪兵说道,“好像有一个人要逃跑。”
洛兰挺起胸脯,亮出了通行证。“看吧,宪兵公民,”他说道,“得学会识别人才好。”
宪兵识别出是书记员签的字,然而他是一个不易轻信的哨兵,其时,正巧书记员战战兢兢地从法庭上下来,自从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这张通行证上签字之后,他一直心慌意乱的。
“书记员公民,”宪兵说道,“这是一张通行证,有个想凭此据从死囚室出去,证件没问题吧?”
书记员吓得脸色发白,并且确信如果他正视一眼,他就会看见迪克斯梅那张狰狞的脸。于是拿起通行证就慌慌张张地说:
“对,对,是我的签字。”
“怎么样,”洛兰答道,“既然是你的签字,就还给我吧。”
“不,”书记员说道,把通行证粉碎,“不!这一类通行证只能使用一次。”
洛兰迟疑片刻。
“咳!糟糕,”他想道,“但不管怎样,我得把他干掉。”
说完,他就冲出书记员室。
莫里斯目随着洛兰,心情之激动不言自喻;当洛兰走远后,他怀着超然自得的喜悦心情对热纳维也芙说道:
“他的通行证被撕掉了,他回不来啦;再说,即使他能回来,法庭三审也结束了,到了五点,他再回来,我们已经不在人世了。”
热纳维也芙叹了一口气,打了个哆嗦。
“啊!把我抱紧些,”她说道,“我们别再分开了……为什么不能一刀斩下我们两个,让我俩一起咽气呢。”
这时,他俩一齐退到阴暗的办室最里端,热纳维也芙坐在莫里斯身边,双臂接着他的颈脖;他俩就这样紧紧拥抱着,同声呼吸,在他们的灵魂里,声音和思想都消失了,爱情的力量把他们拖向死亡的边缘。
半点钟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