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囚车
红屋骑士一得到圣-朗德里本堂神甫的应允,便冲进门半开的房间,他认出这是神甫的洗手间。
在那儿,他手一捋,胡髭、胡须都在剃刀下一扫而光,仅仅在此时,他才看见他自己的脸色有多苍白,简直惨不忍睹。
他回房时,表面装得十分镇定;他似乎完全忘记一个事实了:尽管他的胡髭与胡须都剃光了,在附属监狱还是被认得出来的。
在他退出房间的当儿,已经有两个职员前来找过神甫了;他跟在老人后面走,并且带着不会令人生疑的胆量和非同寻常的狂热,从当时开向法院大院的那道栅门进入。
由于当时圣衣已经废除,他像吉拉尔神甫那样穿着一身黑长袍。
在书记员室,他们看见五十多人,有的是监狱职员,有的是议会议员,有的是公社委员,他们都想目睹王后经过,其中有的是任务在身,有的也只是为了好奇。
当他走到囚室的小门的对面,他的心跳动得如此激烈,甚至都听不见神甫与宪兵和守门人交谈的声音了。
只有一个人在门口撞见了红屋骑士,他手上拿着一把剪刀和一段刚刚裁剪下来的料子。
红屋骑士认出了刽子手,掉过脸去。
“你干什么,公民?”桑松问道。
骑士竭力压抑着全身难以克制的颤抖。
“我么?”他说道,“你没看见,桑松公民,我是陪圣-朗德里神甫来的。”
“哦!好嘛。”刽子手说道。
他在一边,吩咐助手几句话。
在这当儿,红屋骑士进入书记员室,然后又从书记员室走入两个宪兵呆着的外隔间。
这两个诚实的人显得十分怕恐不安;王后对其他人保持尊严和矜持,而对他俩却十分友好和温和,他们觉得自己更像是她的臣仆,而不是她的看守。骑士到了那儿,并不能看见王后,因为有屏风挡着。
屏风刚才打开是让神甫过去的,旋而又关上了。
当骑士进去时,谈话已经开始了。
“先生,”王后以她那尖锐而高傲的声调说道,“既然您已向共和国宣誓过,他们处死我也是以共和国的名义,因此,我已对您失去信任了。我们所崇仰的不是同一个天主!”
“夫人,”吉拉尔答道,因对方对自己信仰天主表示蔑视而显得十分激动,“一个临终的女基督教徒心里就该没有怨恨,她不该拒绝她的天主,无论天主是以何种形式来与她见面的。”
红屋骑士向前挪了一步想打开一点儿屏风,他希望王后发现他并知道他到来的动机时,会对神甫改变态度,但是他被这两个宪兵挡住了。
“不过,”骑士说道,“既然我是神甫的助手……”
“既然她拒绝神甫,”杜谢斯纳答道,“她就更不需要他的助手了。”
“也许她会接受呢,”骑士提高了噪门说道,“也不可能不接受的。”
然而玛丽-安托瓦内特当时太激动了,她听不见,也辨别不出骑士的声音。
“走吧,先生,”她继续对吉拉尔说道,“让我一人呆着吧;既然现在我们生活在法国的自由制度之下,我要求我有自由以何种方式死去。”
吉拉尔还想着争辩几句。
“走吧,先生,”她说道,“我请您出去。”
吉拉尔还想着说一句什么。
“就这样了,”王后说着,做了一个玛丽-泰雷兹(玛丽-泰雷兹(1717~1780):奥国皇后,玛丽-安托丽内特的母亲。)式的手势。吉拉尔走出来了。
红屋骑士试图把目光探进屏风缝隙,可是他只能看见女囚的背。
刽子手副手与神甫交臂而过,他手里拿着绳子走进去了。
两个宪兵把骑士推到门口;骑士头昏眼花,绝望之极,心不在焉,居然没能叫喊一声或是有所作为以实现他的计划。
于是他又与吉拉尔在隔间外的过道上会面了。他们被众人从过道推向书记员室,在那里人们已在传说王后拒绝神甫的新闻,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奥地利风格的高傲态度引起一些人下流的痛斥,也引起另一些人暗暗地钦佩。
“走吧,”理查德对神甫说道,“回家吧,既然她不要您,由也去死吧。”
“喔,”理查德老婆说道,“她做得对,我若像她,也会这样做的。”
“那您就错了,女公民。”神甫说道。
“住嘴,婆娘,”守门人瞪大眼睛轻声说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走吧,神甫,走吧。”
“不,”吉拉尔说道,“不,既然她不愿意,我还得陪她;倘若她能听见一句话,哪怕只有一句话,就会让她记起自己的职责;再说,公社给了我这个任务……我得服从公社的命令。”
“好吧,但请把你的小教徒打发走吧。”卫兵队副手粗暴地说道。
此人是法兰西喜剧院的老演员,名叫格拉蒙。
骑士的眼睛射出炯炯的目光,他本能地把手伸进胸间。
吉拉尔知道,在他的背心里有一把匕首。他用哀求的目光阻止了他。
“饶我一命吧,”他低声说道,“您看见了吧,一切希望都没了,别与她同归于尽吧。在路上,我会向她说到您,我保证。我会对她说,您是冒了多大的危险想来见她一面的。”
这番话使激动的年轻人稍稍平静一些;再说,他自身的虚弱也暴露了,整个身体莫名其妙地疲软下来,这个意志坚强,威武有力的男人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他犹犹豫豫,举棋不定,或者说在半昏迷的状态之中,精疲力竭,彻底垮了;有人说这种心理状态是死亡的前奏。
“是的,事物本该如此:十字架归耶稣,断头台属于她;天神和国王把世人奉献给他们的苦酒喝尽了。”
年轻人产生了这种想法就变得温顺起来,他痴痴呆呆的,任人推着走,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无意识地呻吟着,就这样一直走到大门口,像奥菲利亚(莎士比亚著名戏剧《哈姆雷特》中的女主人公。)那样,当他被海浪卷走时,听之任之,一心只想着死。
在附属监狱的栅栏门下,聚集、挤压着黑鸦鸦的大片人群,倘若读者不亲临目睹一次,是怎么也想不出来的。
急躁盖过了一切其他情绪,而所有情绪又都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两者相互渗透,形成了震耳欲聋、经久不散的喧嚣声,仿佛巴黎所有的声响和居民都集中到法院这块地方来了。
在人群前面,驻扎了整整一支部队,并且架起了大炮,,以确保这欢庆的日子和前来狂欢的人们的安全。
自从王后被定罪的消息飞出巴黎城,为城郊的爱国者得知之后,这道厚厚的人墙逐渐扩大,如果有人试图从中间打一个缺口,是决不会成功的。
红屋骑士被推出附属监狱门外,自然而然地置身于士兵的前列。
士兵问他是何许人。
他答道是吉拉尔神甫的助理司铎,与他的本堂神甫一样宣誓效忠过,也像他那样被王后赶出来了。
于是士兵们又把他推到观众中的第一排。
在那儿,他又被迫重复他对士兵们说过的话。
这时,叫喊声四起:
“他刚离开她……他见着她了……她说什么来着?……她干什么……她总是那么高傲么?……她垂头丧气了吧?……她哭了么?……”
骑士用虚弱、温和而又慈祥的声调一一作答,仿佛这是他危在旦夕的生命结束之前的最后一次发出声音了。
他说的倒是简简单单的实情;不过,这个实情是他以一个福音传教士的朴素和虔诚的口吻说出来的,用另一种方式赞颂了玛丽-安托瓦特的坚定勇敢,引起了一些人的迷茫和悔疚。
当他说到小王储、公主、从御座上倒下的王后——这个失去丈夫的寡妇、失去孩子的母亲,
总之,说到这个孤苦伶仃、被人遗弃的女人的眼前只见刽子手而没有一个朋友时,许多人的脸上都露出悲伤神色,在一些人的眼里原来冒出仇恨的怒火,此时开始悄悄涌出几滴热乎乎的眼泪来了。
法院的大钟敲响十一点,顿时,喧哗声嘎然停止。近十万个观众默数着嘹亮悠长的钟声,他们的心也随之一下下激烈地震荡。
最后一下报时钟声的余音在天空中消失之后,大门后面迸发出巨大的声响,与此同时,一辆囚车从花堤上辚辚而来,劈开了人群的卫兵,在梯级下停住。不一会儿,王后出现在宽大的石阶上。所有的情绪都从眼睛里迸发出来;呼吸变得局促而紧张。
王后的头发剪短了,大部分头发在她囚禁其间已经花白,银白色的发丝使她那张白瓷般的脸庞显得更加纤细,在这崇高庄严的时刻,凯撒们(这里泛指君王。)天姿绝色的女儿显得更加圣洁了。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裙袍,双手被反缚在背后。
她的右边是吉拉尔神甫,虽说她拒绝,但神甫仍然陪伴着她;左边是刽子手,这两个都穿着黑色的衣服。当她出现在最高的梯级上时,人群中发出一阵阵絮叨声,只有天主才能明白和归纳出他们的内心到底在想什么。
这时,一个人在刽子手和玛丽-安托瓦内特之间走过。
此人便是格拉蒙。他走过去是向王后指出那辆羞辱的囚车的。
王后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上车吧。”格拉蒙说道。
所有人都听见了这句话,因为观众太激动了,所有絮絮细语早都停止了。
这时,人们看见王后的脸红到脖根,瞬间又变得像死一般的惨白。
她那发白的双唇半张半闭。
“为什么为我准备一辆囚车,”她说道,“国王是坐御辇上断头台的呀?”
这时,吉拉尔神甫向她耳语了几句。大约他是想打消王者的最后一点傲气。
王后不作声了,她有些站不稳了。
桑松伸出双手想去扶她,然而还没等他碰着她,她又挺起了胸膛。
她缓步走下梯级,副刽子手在囚车后面已安放了一块踏板。王后登上囚车,神甫随后登上。
桑松让他俩坐下。
当囚车晃动前行时,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然而,士兵们不知道人群究竟想干什么,惊慌中集中力量把人群推开;于是在囚车和第一排观众之间出现了一个大空间。
在这空间里,响起一声悲凉的哀嚎。
王后一阵战栗,直挺挺站起来,向四周张望。
这时她看见了她那已失踪两个月之久的爱犬;这条小狗没能与她一起进入附属监狱,然而它不顾斥责、挨打和枪托,冲向囚车;可是这条可怜的、瘦骨嶙峋的黑子跑得气力全无,累垮了,最后落在马车后面消失了。王后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它,但她已说不出话来,因为她的声音已被喧器盖住了,她又不能用手去招呼它,因为她的又手被缚住了;再说,即便她能用手招呼它,即便人们能听见她说话,也是无济于事的。
她再也看不见小狗了,可是转瞬间,小狗出现了。
原来一个年轻人已把它抱起,他脸色苍白,站在炮筒上,因心情异常激动而更加显眼,他用手指指天,以示对王后的敬意。
玛丽-安托瓦内特也看看天,温和地笑了。
红屋骑士长叹一声,仿佛她的微笑扎伤了他的心口似的;囚车拐弯向交易桥驶去,他又重新落入人群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