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传教士和刽子手
王后走出法庭,又被带回到附属监狱。
她走进牢房之后,便拿起剪刀,把长长的秀发剪下,那头秀发因为一年来没有扑粉而显得更加光鲜;她把头发包在一张纸里,然后在纸上写着:我的儿子和我的女儿分存。
她坐下,或者更确切地说,她倒在一张椅子上,审讯持续了十八小时,她累垮了,于是便昏昏睡去。
七点钟,有人移动屏风的声音使她惊醒,她转过脸去,看见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
“你要干什么?”她问道。
那人走向她,向她致意,但并不把她当成昔日的王后看待。
“我叫桑松(桑松家族本定居在佛洛伦萨,后移居法国,在1688年到1847年期间,这个家族的代表一直担当刽子手的职责。查尔?亨利?桑松处死了路易十六,其子亨利?桑松则是玛丽-安托瓦内特和伊丽莎白公主的刽子手。)。”他说道。
王后微微地抖嗦一下,站起来。这个名字本身比一篇长长的演说更意味深长。
“您来得太早了,先生,”她说道,“难道您不能稍迟一些吗?”
“不,夫人,”桑松答道,“我奉命前来。”
他说完这句话,又朝王后迈进一步。
这个人在这个时刻到来,就足以说明一切,并且也够恐怖的了。
“啊!我明白了,”女囚说道,“您想剪掉我的头发?”
“必须如此,夫人。”执行者答道。
“我早知道了,先生,”王后说道,“我想免去您这趟差事。我的头发在那儿,在桌子上。”桑松按王后手指的方向看去。
“不过,”她继续说道,“我希望今晚头发就交到我两个孩子手里。”
“夫人,”桑松说道,“此事与我无关。”
“不过,我想……”
“我只能得到……人……身上的东西,如衣服,首饰,还有她们正式移交给我的什么;”刽子手接着说道,“否则,一切都该送交救济院,归医院里的贫民所有;公安委员会的命令是这样规定的。”
“不管怎么说,先生,”玛丽-安托瓦内特坚持问道,“我能相信我的头发能移交到我的孩子手上么?”
桑松默不作声。
“我负责试试看。”吉尔贝说道。
女囚向宪兵投去一个难以言述的感激目光。
“我来是剪下您的头发的,”桑松说道,“现在,既然这个工作已完成了,倘若您愿意,我就可以让您单独呆一会儿。”
“请吧,先生,”王后说道,“因为我需要静思和祈祷。”
桑松躬身致意,走了出去。
刚才吉尔贝只是探出头来说了这么一句话,因此,王后又独自一人了。
屋里有一张最矮的凳子,她权当跪凳用,当王后跪上去时,在斯德岛(巴黎市区塞纳河里的一个小岛,旧城城址。)上的圣-朗德里小教堂神甫的住所里也上演了一场戏,与刚才我们叙述的那一场同样可怕。
这个教区的本堂神甫刚刚起身,他的老管家婆就摆上简单的早餐,突地有人猛烈地敲门。总该有一件什么事情,不是洗礼、结婚,便是临终忏悔;然而在那个年头,一个陌生人的不宣而至,更说明事情的紧急了。说实在的,其时,神甫不再是天主的使者,他必须向凡人作出交代。
然而,吉拉尔神甫是一个最无所畏惧的神甫了,因为他已经宣誓效忠宪法;在他的心目中,良知与诚实比自尊心和宗教精神更加崇高。吉拉尔神甫无疑认定新政府有可能取得进步,同时他也非常遗憾旧日以宗教名义滥用职权的风气,因此他一面相信天主,一面接受共和制度的博爱原则。
“去看看吧,雅辛特大娘,”他说道,“去看看谁在大清早叩我家的门;倘若来者的事情不那么急,请告诉他,我今天早上应邀去附属监狱,而且一会儿就得走。”
雅辛特大娘从前叫玛德莱那;后来,她以这花名(法语中“雅辛特”即风信子。)取代了原名,如同吉拉尔神甫接受公民称呼,替代了神甫称呼一样。
在主人的吩咐下,雅辛特大娘匆忙从通向大门的那个小花园的梯级上下来;她抽出门栓,迎面看见一个年轻人。来者脸色白如纸灰,神情激动然而容貌还是很端庄、诚恳的。
“是吉拉尔神甫先生府上么?”
雅辛特看了看此人凌乱的衣服,长长的胡子,激动不已的神态,感到来者不善。
“公民,”她说道,“这里没有先生,也没有神甫。”
“对不起,夫人,”年轻人接着说道,“我想说圣-朗德里的住持教士。”
雅辛特虽说是个爱国主义者,也被“夫人”两字所打动,那时,即便皇后也得不到这个称呼的。于是,她答道:
“他不接见,公民;他在念日课经。”
“这样的话,我等着。”年轻人接着说道。
雅辛特大娘看见如此执拗,更加肯定她起始的想法,于是便说道:
“等也没有用,公民,因为附属监狱有请,他即刻就动身。”
年轻人的脸色陡变,或者说从方才的惨白变成铁青色了。
“果然如此!”他自言自语道。
接着,他大声说道:
“我正是为了这件事才来找吉拉尔公民的,夫人。”
他边说边推开门闩,说实话,他推得虽轻,但很坚决,全然不顾雅辛大娘的阻止,甚至威胁;他径自进入房子,直奔神甫的内室。
神甫看见他,惊讶得叫出声来。
“对不起,本堂神甫先生,”年轻人立即说道,“我有一件要事对您说,请允许我们单独谈谈。”
老神甫根据经验知道深沉的痛苦是以什么样的方式表现出来的。他在年轻人慌张不安的脸上看到了全部真情流露,从他那颤抖的声音里听出他已激动万分。
“您走吧,雅辛特大娘。”他说道。
年轻人焦虑不安地目送女管家离去,她离开时有些迟疑,因为通常情况下,她主人的秘密她都是参与的。她关上门之后,陌生人才说道:
“神甫先生,您一定会马上问我我是谁,我这就告诉您;我是一个被放逐的人;我是一个被定了死罪的人,现在仅凭勇气活着;我就是红屋骑士。”
神甫从他的安乐椅上惊得跳起来。
“啊!请别害怕,”骑士接着说道,“没有人看见我走进来,即便有人看见,他们也不认识我;这两个月来,我变了一个人了。”
“可您要干什么呢,公民?”神甫问道。
“今天早上您要上附属监狱是吗?”
“对,我受监狱之托。”
“您知道为什么吗?”
“为某个病人,某个临死的人,某个被判以极刑的人祈祷吧。”
“您说得对,一个被定死罪的人在等您。”
老神甫惊讶地看着骑士。
“可您知道她是谁吗?”红屋骑士接着问道。
“不……我不知道。”
“嗳,那个人就是王后。”
神甫不安地叫出了声。
“王后?哦?我的天主啊!”
“是的,先生,王后!我一直打听谁是她的神甫,后来我知道是您,于是我来了。”
“您要我干什么?”神甫说道,骑士的激昂声调让他胆怯。
“我要……我不是要,先生。我来是向您请求、恳求、哀求的。”
“求什么?”
“让我与您一起去见王后陛下。”
“哦!您疯了!”神甫大声说道,“您要把我毁了!您自己也完了!”
“什么也不用担心。”
“可怜的女人被定了死罪,她没救了。”
“我知道。我想见她一面并不是试图去救她,而是……听我说,我的父亲,您没在听我说话。”
“我不听,因为您请我做一件不可能办到的事情;我不听,因为您的所作所为像一个神经失常的人,”老人说道,“我不听,因为您让我害怕。”
“我的父亲,请放心吧,”年轻人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我的神父,请您相信我,我有我的道理。王后完了,我知道;可让我匍匐在她脚下,哪怕一秒钟,我的生命就得救了。倘若我见不到她,我就自杀;既然您使我无望,您还不如先把我的肉体和灵魂一齐消灭掉吧。”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神甫说道,“您要求我献出自己的生命,好好想想吧;我尽管老了,我活着对许多受苦受难的人还是有用的;我尽管老了,让我自愿走向死亡,这是犯自杀罪啊。”
“别拒绝我,我的父亲,”骑士说道,“请听着,您需要一个住持教士,一个辅祭,就选我吧,把我带去。”
神甫努力坚定自己的观点,可见他的心已开始软了。
“不,”他说道,“不,如果这样,我就是失职;我向宪法宣誓过,我是诚心诚意以自己全部身心宣誓的。被定死罪的女人是一个有罪的王后;倘若我的死对他人有好处的话,我会接受死亡;可是我不愿失职。”
“可是,”骑士大声说道,“我对您说,重复地说,并且发誓,我再不想拯救王后了;呃,以这本圣经,以这个十字架的名义,我发誓,我去附属监狱目的不是免她一死。”
“那么,您想干什么?”老人问道,他已被对方绝望的声调所打动,那是绝对模仿不出来的。
“听着,”骑士说道,他的灵魂仿佛想在他的话语里找出一条生路似的,“她是我的恩人;她对我存有某种感情!她在临终前能看见我,对她将是最后的慰藉,这点我能肯定。”
“您要的就是这些?”教士被这不可抗拒的陈情动摇了,问道。
“绝对仅仅于此。”
“您不会酝酿什么阴谋去拯救那个被处死的女人么?”
“决不。我是基督教徒,我的父亲,倘若在我的心里有一丝撒谎的阴影,倘若我希望她活下去,倘若我为此作出任何努力,让天主把我打入永世不劫的地狱吧。”
“不!不!我决不能答应您什么。”神甫说道,在他的思想里,类似的冒失会带来不可估量的种种危险。
“请听我说,我的父亲,”骑士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说道,“我作为顺从的儿子向您说话哩,基督徒的仁慈情结把我与您联系在一起了;我说不出一句酸苦的话,也不说一句威胁的话,然而,我的脑袋在发热,我的血确在沸腾,我的心充满了绝望,我带了武器,瞧,这是匕首。”
说完,年轻人从胸间抽出一把亮闪闪的锋利小刀,在他抖动的手里放着青冷寒光。
本堂神甫迅速闪开。
“别害怕,”骑士惨淡地笑了笑说道,“换了其他人,知道您守信用,也许会恐吓您,强制您许下诺言。而我不,我求您了,而且合起双手,把头伏在地砖上继续求您。请想想办法让我见她一面吧,瞧,这是给您的担保书。”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交给吉拉尔神甫;神甫打开纸条,念道:
我,芮内,红屋骑士,我以天主和我个人的荣誉宣布,我不顾圣-朗德里尊敬的本堂神甫的拒绝和强烈的不满,以死相胁,逼使他把我带去附属监狱的。我签名立此凭证。
红屋骑士
“好吧,”教士说道,“但您得向我发誓别干出冒失的事情;这不完全为了保全我一条命,我同样也要对您的生命负责。”
“啊,别想这些了,”骑士说道,“您同意了?”
“既然您死活要去,那就去吧。您在下面等我,等她来到书记员室时,您就能看见她了……”
骑士抓住老人的手,像吻基督十字架那样带着崇敬与热情吻他的手。
“啊!”骑士喃喃说道,“至少她会像王后那样死去,刽子手的手根本碰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