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寻找
我们再也不能把本书的一个主人公弃之不顾了,此人在上一章精彩纷呈的情节一幕幕上演时,他可是世上最痛苦的人了。其痛苦值得引起读者最大限度的同情。
钱街上的太阳照得正欢,大妈大嫂正站在自家门口兴高采烈地闲聊着,仿佛这十个月来,该城市并未笼罩在腥风血雨中似的;莫里斯坐着轻便马车回家了,他是答应把车厢带回来的。
他把马缰交给圣-欧斯塔什教堂前的一个擦皮鞋人,心里充满了喜悦,登上他家的楼梯。
爱情是一种富于生命的情感;它能使一颗死去的心复活;它可以使荒漠升起人间炊烟,它可以使所爱之人重现幻影;它可以使情人的灵魂里歌声扬扬,而整个世界都沐浴在希望和幸福的朗照之下;它是一种不断膨胀的情感,亦是一种自私的情感,它能使热恋中的人对除爱人而外的一切都视而不见。
莫里斯没有用眼睛看那些长舌妇,莫里斯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他只看见热纳维也芙在作出发前的准备,此去将恩恩爱爱,白头到老啊;他只听见一种声音,就是热纳维也芙悠闲地在
哼她熟悉的那支小调,这支小调在他的耳畔是那么悦耳动听,他甚至能分辨出那抑扬顿挫的歌声里还夹杂着行李上锁的声音。
在楼道上,莫里斯站定了;门半开着,而通常,她总是把门关上的,这个景象使莫里斯惊诧不已。他向四周张望想知道热纳维也芙是否在走廊上。他进门,横穿门厅、饭厅和客厅,又往卧室里张望。门厅、饭厅、客厅、和卧室空空如也。他呼叫,无人答应。
读者已经知道,公务员出门去了;莫里斯心想,他不在时,热纳维也芙正巧需要一段绳子打包,或是买点路上吃的放在马车上,总之她下楼购物去了。他觉得她太不谨慎了,但直到那时,他虽说隐约有些感到不安,但毕竟还没怀疑什么。
莫里斯边等边在房里踱步,不时把头探出窗口,一阵阵清风夹着雨丝从窗缝中吹进来。
不一会儿,莫里斯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他侧耳细听,不是热纳维也芙的脚步声,但他还是奔到楼梯口,,在楼梯扶手上倾下身子,看见公务员带着仆人惯有的闲适心态缓步拾级而上。
“斯赛伏拉!”他大声道。
公务员抬起头来。
“啊,是您哪,公民!”
“是的,是我;可那位女公民去哪儿了?”
“女公民呢?”斯赛伏拉边上楼边惊奇地问道。
“是啊,你在下面见到她了吗?”
“没有。”
“那么再下楼,去问门房,并向四周邻居打听一下。”
“就去。”
斯赛伏拉又转身下楼了。
“快点,再快点!”莫里斯叫喊道,“你没看见我心急火燎的么?”
“就去。”
莫里斯在楼梯上等了五六分钟;他见斯赛伏拉还没来,便回到屋里,又把头探出窗子;他看见斯赛伏拉走进两三家店铺,一无所获又出来了。
他等不及了,就叫他。
公务员抬起头,看见他的主人在窗口显得急不可待的样子。
莫里斯做手势示意他上楼。
“她是不可能出门的。”莫里期心里想道。
于是他又大声喊道:
“热纳维也芙!热纳维也芙!”
一切都归于死寂。空空的房间仿佛也失去了回声。
斯赛伏拉回来了。
“嗳,门房是惟一一个见她出门的人。”
“门房见到她了?”
“是的;邻居没有说起。”
“你说,门房见到她了?怎么回事?”
“他看见她出去了。”
“那么她出去了?”
“差不多吧。”
“一个人?热纳维也芙不可能单身出门的。”
“她不是一个人,公民,还有一个男人。”
“什么!和一个男人?”
“至少门房公民是这么说的。”
“去找他,我得知道谁是那个男人。”
斯赛伏拉三蹦两跳就冲到门口;接着,他又转过身子说道:
“等等。”他若有所思地说道。
“什么?你说什么?快说,我都急死了。”
“也许是那个在我后面追赶我的那个男人。”
“有一个男人在追赶你?”
“是的。”
“为什么?”
“替您向我要钥匙?”
“什么钥匙,倒霉鬼快说,快说啊!”
“房间的钥匙。”
“你把房间的钥匙给一个陌生人了?”莫里期用两只手抓着公务员的衣领说道。
“他可不是一个陌生人,先生,而是您的一位朋友。”
“啊!是的,一位朋友?好嘛,肯定是洛兰了。不错,她会同洛兰出门的。”
“不,不,不,先生,不是洛兰,”斯赛伏拉说道,“天哪,我也许还没忘记洛兰先生吧。”
“那么又是谁呢?”
“您知道的,公民,这个人有一天来过……”
“哪一天?”
“那一天您忧伤过度,他把您带走了,回来时您又高高兴兴的了……”
什么也逃不过斯赛伏拉的眼睛。
莫里斯惶恐地看着他,四肢直打颤,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大声嚷道:
“是迪克斯梅?”
“嗯,是的,我想是他,公民。”公务员说道。
莫里斯打了一个趔趄,往后退去,跌坐在一张单人沙发椅上。他的眼睛迷糊了。
“啊!我的天主啊!”他喃喃道。
不一会儿,他又睁大眼睛,目光落到被热纳维也芙遗忘,或者更确切地说,被她留下的那束紫罗兰上。
他冲上去,拿起那束花,吻上去;接着,他又注意到放花的位置。
“毫无疑问,这束紫罗兰……就是她最后的告别了!”他说道。
莫里斯又转过身子,只是到那时,他才发现箱子已塞满了一半,剩下的衣服散开在地上,或是留在打开了一半的柜子里。
无疑,地上的衣服是热纳维也芙看见迪克斯梅出现时从手中失落下来的。
此时,一切都再清楚不过了。房间的四壁可以为他俩过去的无上幸福作证,而现在这活生生的一幕也正发生在同一地点,因而显得尤为悲惨。
回家后,莫里斯一直垂头丧气,精神濒临崩溃,而现在清醒却又使年轻人火冒三丈,令人生畏。
他站了起来,关上半敞开的窗户,从书桌上取下一对旅行备用的装满子弹的手枪,确认引信完好之后,把手枪放入口袋。
接着,他把两卷金路易装进他的钱包里,虽说他爱国尤嘉,但当初他还是觉得把这点钱藏在抽屉里更稳妥些;他拿起套在剑鞘里的剑,说道;
“斯赛伏拉,我想你是忠于我的;你服侍我的父亲和我已经十五个年头了。”
“对,公民,”公务员答道,他看见莫里斯脸色像大理石一般惨白,神经质似地在颤抖,着实吓坏了,他以前从未见过他的主人这副模样,他一向以为他主人是世界上气量最大、意志最坚的人,“不错,您有何吩咐?”
“听着,假如在这里住过的妇人……”
他停住了;他说这句话时声音颤抖得厉害,再也说不下去了。
“假如她转回来,”他停一会儿又说道,“接待她,把门随后关紧;拿起这支短枪,站在楼梯上,以你的脑袋、生命和灵魂保证,别让任何人进入;如果有人要破门而入,那就保护她:开枪!杀死那个人!杀!别怕,斯赛伏拉,我负全部责任。”
年轻人的口吻,他那令人折服的自信心,把斯赛伏拉镇住了。
“为了热纳维也芙女公民,我不仅要杀,而且也会以死殉职。”
“谢谢……现在,听着。这套房子已让我恶心,我不愿再上楼,除非找到她。倘若她能逃出来,倘若她回来了,把这只日本大瓷花盆放到你的窗口,里面种植的紫罗兰是她非常喜受的。白天就这样,要是晚上,就点一盏灯笼。每次我经过街间,我就一目了然了;我只要看不见灯笼或是花盆,我就继续寻找。”
“啊!先生,小心为好,小心为好啊!”斯赛伏拉大声说道。
莫里斯甚至都无暇回答了;他冲出房间,像身上长了翅膀似地飞奔下楼,一口气跑到洛兰家里。
我们道地的诗人得到这个消息后,其震惊、气愤和疯狂是难以形容的,简直是奥莱斯特和皮拉特动人的故事的再现。
“这么说,你不知道她在哪儿罗?”他不断重复地问道。
“失踪了,不见了!”莫里斯绝望之极,咆哮道,“他把她杀了,洛兰,他把她杀了!”
“喔!不会的,我亲爱的朋友;不会的,我的好莫里斯,他没杀掉她;不会的,他考虑了那么多天之后,再也不会去杀像热纳维也芙那样的女人的;不,如果他真要杀掉她,就会当场下手,并且会把她的尸体留在你家以示复仇的。不会的,你想想,他与她一齐逃跑了,他重新找回了他的心肝宝贝,高兴还来不及哩。”
“你不了解他,洛兰,你不了解他,”莫里斯说道,“这个人的目光里隐含杀机。”
“不会的,你想岔了;他给我的印象始终是一条正直的汉子。他夺回她是为了让她做牺牲品。要抓,他就要她与自己一齐被抓走并且也死在一起。啊!这才是危险所在呐。”洛兰说道。
这些话更使莫里斯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会找到她的!我会找到她的,要不,我就去死!”他嚷道,“哦!这么说来,我们肯定能找到她了。”洛兰说道,“不过,请安静一些,嗨,莫里斯呀,我的好莫里斯,相信我,不冷静下来,是找不着的;而像你现在这样激动,根本就无法冷静思考。”
“别了,洛兰,别了!”
“你干什么去?”
“我走了。”
“你要离开我?为什么?”
“因为这件事仅仅与我一个人有关;因为只有我一个人应该冒死去救热纳维也芙的生命。”
“你想去死?”
“我敢于面对一切:我愿去找监察委员会主席,我愿意与挨贝、丹东、罗伯斯庇尔交涉;我将承认一切,只要他们把她还给我就成。”
“好嘛。”洛兰说道。
他不再多说一句话,起身,束正腰带,戴上军帽,像莫里斯方才做的那样,拿起一对装满子弹的手枪,放进口袋里。
“出发吧。”他简单说了一句。
“你会牵累自己的!”莫里斯大声说道。
“嗯,那么又怎样?
“亲爱的,等演完了戏,
该欢欢喜喜结伴回家。”
“我们先去哪儿找?”莫里斯问道。
“先去老街区找,你不是熟悉么?圣-雅克老街;然后再去查寻红屋骑士;他在哪里,迪克斯梅肯定就在哪里;最后,我们就到老绳街的一片房子那里转转。你知道,传闻玛丽-安托瓦内特又要转回到寺院监狱了!相信我吧,像他们那样的男人为救她不到最后一刻是不死心的。”
“嗯,”莫里斯说道,“你说得真有道理。红屋骑士,相信他还在巴黎么?”
“迪克斯梅肯定在。”
“对了,对了,他们又在一起了。”莫里斯说道,一线希望又使他头脑清醒一些。
从这时起,这两个朋友开始了寻找的历程,然而劳而无功。巴黎太大了,它的阴影也太深沉,罪恶与不幸把秘密托付给这座城市,它就把它深藏不露,连深渊大壑也望而兴叹。
洛兰和莫里斯无数次经过格雷夫广场,无数次走过热纳维也芙居住过的那个小房子,这座房子,迪克斯梅从没放松过监视,如同往昔教士的眼睛不放过即将殉难的牺性者一样。
热纳维也芙那一头呢,她看见自己已彻底完了,就像所有光明磊落的人那样,心甘情愿地慷慨就义,希望默默死去;再说,她还担心莫里斯为了报复而大肆张扬,牵累迪克斯梅事小,若影响王后的事业就太不应该了。
于是,她保持沉默,三缄其口,好像死亡已经封住了她的嘴巴似的。
莫里斯对洛兰只字不露,他去向恐怖的公安委员会委员求情了;洛兰也没对莫里斯说,也私下采取了同样的措施。
因此,就在同一天,富纪埃-坦维尔在他俩姓名旁边划了一个红十字,而“可疑”这两个字把他俩圈定在一个血腥的大括号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