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迪克斯梅的准备
酝酿了一个不眠之夜之后,翌日终于来临,这是恐怖的,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血腥的一天。
说真的,在那个时代,在那个年头,每天再绚丽灿烂的太阳也带上苍白的斑点。
王后几乎没睡,即便小寐一会儿,也没得到充分休息;她刚一合上眼睛,似乎就看见了血,听见有人在呼喊。
她睡着时,手上拿着锉刀。
白天,她花了很多时间在祈祷。看守看见她经常祈祷,所以对她这天格外的虔诚也不介意。
女囚不时地从胸口拿出营救者传给她的那把锉刀,她把纤细的工具与粗大的窗栏作了比较。
所幸的是,这些窗栏只是在底部一头固定在墙上。
上部嵌在一根横棂的凹槽里,因此一旦下端被锉断,就可把窗栏抽下来了。
使王后犹豫再三的,倒还不是体力不支;她心里很明白,这件事她能办成,也正因为有此可能,所以希望之中总是带着血光,使她头晕目眩。
她猜想,她的朋友们为了接近她,先得把看守她的人杀死,而不管怎么说,她也不能同意让他们去死的;只有两个人才在她长期的囚禁生活中对她表现出一丝的同情。
从另一个角度看,有人让她锉断铁窗栏,前来营救的人进入后,必然杀死这两个,但这两具尸体换来的却是生命,自由,也许还有复仇,这三件事对一个人来说,特别感到宽慰,于是她只能请求天主原谅她渴求心切了。
她发觉,她的两个看守没有任何异样,假设这次行动是敌人设的一个陷阱的话,他俩也决不会不知道有人想把他们的女囚投入陷阱这一阴谋的。
王后作为一个历经磨难的女人,对使坏心眼的人能洞察秋毫,困此这两个脑袋简单的人包藏祸心,是决逃不过她的眼睛的。
王后几乎完全摒弃了敌人张开两个口子巧设陷阱的想法了;但当她消除了陷阱的耻辱心理之后,她又陷入另一个更加恐惧的境地,她仿佛已经看见眼下鲜血流淌,并且是她一手造成的。
“离奇的命运,崇高的景象啊!”她心里想道,“两次劫狱行动凑在一起,只是为了拯救一个可怜的王后,或者不如一个可怜的女囚,她没有做出任何取悦或是鼓励劫狱者的举动,可两者却同时发生了。
“谁知道哩!也许两者本来就是一回事。也许是殊途同归的一个策略。
“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得救!
“可另一个不幸的女人将会作为我的替身而死!
“这个女人要挨近我,还得杀掉两个男人!
“天主和未来不会宽恕我的。
“不可能!不可能!……”
这时,仆人对主子的无私的忠诚,主子对仆人掌握生杀大权之类沿袭至今的传统在她的脑海里反复出现,这些陈旧的观念已随崩溃王朝一齐消亡了。
“奥地利的安那(奥地利的安娜(1601—1666):西班牙菲利普三世的女儿,1615年嫁给法王路易十三,生下了路易十四。。她曾与英国白金汉公爵相恋,阴谋反对首相黎希留。路易十三驾崩后,她摄政多年,后隐退。)会接受的,”她心里想道,“奥地利的安娜把王室人员的生存原则置于一切之上。奥地利的安娜与我出自同一血统,几乎与我处于相同的境遇。
“跑到法国来步奥地利安娜王朝的后尘真是发疯了。
“可不是我自愿来的,两个先王都说:
“‘两个王族的孩子从未见面,从未相爱,也许永远也不会相爱,让他俩在同一祭台上举行婚礼,死在同一个断头台上是至关重要的。’
“要说,我的死会不会导致我那可怜的孩子死去呢,他在一些不多的朋友眼里,还是法国国王呢?
“万一我的儿子与我丈夫都死了,这两个幽灵看见我为了留下两个凡人的几滴血,而用自己的鲜血玷污了对路易(圣路易(1226—1270)即路易九世。)御座的残骸,会不会讥笑我呢?”
就在这与日俱增的不安之中,在犹豫不决且愈来愈焦虑的烦躁之中,总之,在恐惧的阴影之中,王后捱到了晚上。
有好几次地注意观察这两个看守,发现他俩的神态从未如此安详过。
她也从未感到这两个粗俗小人对她如此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过。
黑夜降临到牢狱之中,传来了巡夜人的脚步声、武器的触碰声和狗吠声在阴森的穹顶回荡,整座监狱愈加显得恐怖而恹恹无生气了。这时,玛丽-安托瓦内特在女人软弱的本性支配下,惊恐地站了起来。
“啊!我要逃脱了,”她想道,“是的,是的,我要逃脱了。等到有人来了,说话间,我就锉窗栏,我按天主和营救者吩咐我的去做。我要对我的孩子负责,他们不会被人杀死的,万一,当真被杀了,而我获得了自由啊!至少我会……”
她再也想不下去了,合起双眼,心声也窒息了。可怜的王后被关在这间上了几道铁闩、有铁栏加固的房间里尽做着恐怖的梦。在恶梦之中,铁栏和铁闩突然倾倒了;她置身在一支黑压压的铁面无情的军队之中;她命令点起火把,战刀出鞘;她要向一个民族复仇,说到底,这不是她的民族。
在这当儿,吉尔贝和杜谢斯纳一边平静地聊着天,一边在准备晚餐。
也在这当儿,迪克斯梅和热纳维也芙走进附属监狱,如同往常一样,坐在书记员室里。一小时之后,也如同往常一样,法院书记员做完事情,径自走了。
迪克斯梅等他的同行把门关上后,疾步向门口那只空篮子走去。
他拿起那段面包,切开,找到了小针管。
王后有话藏在里面,他看着看着脸色发白了。
在热纳维也芙的注视下,他把纸条撕得粉碎,扔进壁炉里的熊熊大火之中。
“好,”他说道,“一切都妥了。”
说完,他向热纳维也芙转过身子,说道:
“请过来,夫人。”
“我?”
“是的,我得放低嗓门同您说话。”
热纳维也芙像一尊冰冷的大理石那样一动不动,做了一个顺从的手势,走了过去。
“时间到了,夫人,”迪克斯梅说道,“请听我说。”
“是的,先生。”
“您宁愿为您的事业而死,受全党敬仰,为庶民感叹,也不愿蒙垢受辱,被人复仇而处死,是吗?”
“是的,先生。”
“我在您的情人家里看见您时,我本可以当场杀掉您;可是,像我这样一个把生命献给光荣而神圣的事业的人应该懂得从自身的不幸之中解脱出来而全心全意投入到这伟大事业中去的,我是这样做了,或者说,打算这样去做。您看得出,我放弃了报仇雪耻的喜悦,也饶恕了您的情人。”
热纳维也芙苍白的嘴唇上露出了悲凉的微笑但倏忽即逝了。
“至于您的情人,您是了解我的,您该明白我留下他要派更大的用场。”
“先生,”热纳维也芙说道,“我准备好了;何必再来这一番开场白?”
“您准备好了?”
“是的,您要杀死我,您做得对,我等着。”
迪克斯梅注视着热纳维也芙,不由得吃了一惊,此刻她崇高无比,一圈光环——人世间最灿烂的光环使她容光焕发,这圈光环源之于深沉的爱。
“我说下去,”迪克斯梅继续说道,“我告知了王后,她在等着;不过,很可能她会拒绝,这时,您得强制她。”
“好的,先生;下命令吧,我照办不误。”
“待会儿,”迪克斯梅继续说道,“我这就去敲门,吉尔贝会开的;”迪克斯梅解开上衣,从刀鞘里把双面锋刃的匕首抽出一半,“我用这把匕首把他结果了。”
热纳维也芙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
迪克斯梅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别分心。
“我在袭击他时,”他继续说道,“您就冲进第二个隔间,也就是王后的房间。您也知道,中间没有门,只有一道屏风,您就与她交换衣服,我着手杀第二个,然后我挽住王后的胳膊,与她一起出门。”
“很好。”热纳维也芙冷冷地说道。
“您明白了吗?”迪克斯梅继续说道,“每天晚上他们看见您披着这件黑色塔夫绸披肩把脸遮起来。把您的披肩披在王后陛下身上,替她披上吧,如同您平时替自己披的那样。”
“我会照您的吩咐去做的,先生。”
“现在,我只剩下对您说,我愿谅您,并且感谢您,夫人。”迪克斯梅说道。
热纳维也芙笑着摇摇头。
“我既不需要您原谅也不需要您感谢,先生,”她伸出手去说道,“我做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我将要做的,将会洗刷一桩罪行,而我只是表现了软弱而已。而这个软弱,您该记得您的言行,先生,几乎是您强制我表现出来的。我已经躲开他了,而您又把我推到他的怀抱里,因此,您同时成了唆使者、审判官和复仇者了。您把我杀了,该原谅的是我,是我原谅您。我得感谢您的,先生,是您剥夺了我的生命;自您以残酷的报复手段斩断了我与我惟一所爱的人的一切联系之后,我与他不在一起,生命对我就更加无法忍受了。”
迪克斯梅把指甲掐进自己的胸膛里,他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
他在书记员室里踱了几步。
“机不可失,”他终于开口道,“每一秒钟都很宝贵,夫人,您准备好了么?”
“我已经对您说过了,先生,”热纳维也芙答道,口气像殉难者那么镇定,“我等着哩。”
迪克斯梅收起了他所有文件资料,走去看看门是否都关上,是否任何人也进不了书记员室了之后,他想再向妻子复述一遍要点。
“没有必要,先生,”热纳维也芙说道,“我十分清楚我该怎么去做。”
“那么,永别了!”
说着,迪克斯梅伸出手去,仿佛在这崇高的时刻,一切指责和非难与严峻的势态、殉难者的崇高相比,都该让位似的。
热纳维也芙抖抖地用指尖碰了碰她丈夫的手。
“呆在我身旁,夫人,”迪克斯说道,“一等到我袭击吉尔贝,您就进去。”
“我准备好了。”
这时,迪克斯梅右手紧握宽大的匕首,左手去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