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法院休息厅
就在市政府人员极其仔细地视察王后囚室的那天快结束的时分,一个男人身穿灰色紧身服,厚厚的黑发上戴着一顶翻毛无檐帽,那是平民中极端爱国者的标志。他在“法院休息厅”里来回踱着方步,这个称呼是颇有哲学意味的。此人似乎很注意大厅里来回穿梭的审理人员,其时,诉讼案的重要性压倒一切,一般情况下,他们只有向刽子手和他们的不知疲倦的公民富纪埃一坦维尔(富纪埃—坦维尔(1746—1795):法官和法国政治家。他当时是革命法庭冷酷无情的审判长。)争夺脑袋时才受理案件,因此办案人员大大增加。
我们刚才勾勒出了此人的模样。他的举止风度在当时也挺时兴。那年头,社会成了两个阶层,不是绵羊便是恶狼,既然社会的一半在吞食另一半,因此人们彼此间都自然而然提防着。
我们那位恶狠狠的漫步者身材矮小,他那只又黑又脏的手舞动着被人们称之为“宪法”的粗短木棍;说实在的,舞动这件可怕的武器的那只手对那些敢于向他挑畔的人来说小了一点;不过无论怎么说,没人敢于去盘问这个外表如此难看的人。
当真,持棒人咄咄逼人还真引起一群爱议论社会风气的小书记员的恐慌;在当时,有人说社会风气愈来愈好,又有人说愈来愈坏,全看你是从保守派观点还是革命派观点来看待这个问题。这些谨小慎微的人斜瞟着他那长长的黑胡须以及藏在像毛刷似的厚密的眉毛下的那双泛绿光的眼睛,这个吓人的爱国者在大厅的一端;而每一回他挨近他们时,都会引起他们一阵哆嗦。
引起他们恐惧的另一层原因是,每次他们试图接近他,或者甚至想仔细地看他一眼时,这个手执短棍的人便用这件沉重的武器把石板地敲得震天价响,发出的声音时而沉闷,时而清脆。
身有这种恐惧感受的不仅仅是我们提到的、并被人们称之为“法院耗子”的那些穷酸书记员,还另有一些形形色色的人,他们从宽宽的正门或是狭窄的边门进入大厅,看见这个手执短棍的人便匆匆而过;这个人一个劲地从大厅的一端踱到另一端,兴致所至,便在石板地上敲响他那粗短的棍棒。
倘若我们的作家不那么么胆怯,我们的步行者更加心明眼高的话,他们大概会发现我们这位爱国者如同所有怪诞而爱走极端的任性者一样,似乎对某些石板情有独种,譬如说,靠右墙不多远和在中厅中央附近的石板,敲击上时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他甚至把怒气集中发泄到这几块石板上,主要是正中的那几块。有过一刻,他忘乎所以,甚至停下来在目测距离似的。
照实说,这种失控的时间很短,他的眼睛里迸发出瞬间的欢乐之后,便立即又变得冷峻凶狠了。
几乎在同时,另一名爱国者——在那个年头,每个人的观点写在自己脸上或是衣着——我们说几乎在同时,另一个爱国者从开向走廊的那道门走出来,但他的表情与引起众人恐惧的前一个大相径庭,他几乎迈着同样的步代迎面向他走动去,以至走到大厅中央,他们相会了。
新来的人与前者一样,头顶翻毛无檐帽,身穿一件灰色紧身衣,两手肮脏,执一根粗短棍棒;他比前者多一件东西,就是腿肚子上颤悠着一柄长剑;不过,让人觉得第二个比第一个更加可怕的,就是第一个凶狠露在脸上,而第二个表情虚伪、猥琐、隐含杀机。
因此,虽说这两个人看似忠于同一个事业,抱相同的政治观点,在场的人仍然不时地偷偷瞟他们一眼,这倒不是为了看他们如何相聚——因为他们走的不是同一条线路——而是看他们如何接近。第一回合,他们多少有些失望了:这两个爱国者只是交换了一个眼神,而这一眼神使较矮小的那一位稍稍变了脸色,不过,从他不自觉地牵动嘴唇这个动作上可以看出,他脸色陡变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厌烦。
然而到了第二回合,仿佛那个爱国者强打起精神似的,那张如此令人厌恶的脸豁然开朗;他的嘴角上露出了故作慈祥的微笑,他把散步路线微微向左偏斜,显然是为了在中途挡住第二个爱国者的去路。
他们几乎在中央处会合了。
“哦,天哪!是西蒙公民!”第一个爱国者说道。
“正是!你找西蒙公民干什么,首先你是谁?”
“你居然装得不认识我了!”
“我根本不认识你,最充分的理由是我从未见过你。”
“算了吧!你居然不认识有幸提着朗巴尔(朗巴尔夫人(1749-1792):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密友,在1792年4月大屠杀中遇害。)脑袋的人了吗?”
西蒙听见那个爱国者怒气冲冲地吐出火药味颇浓的这几句话时,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你?”他惊呼道,“是你?”
“是呀,你奇怪么?啊,公民,我本以为你够朋友的,讲哥们儿义气!……你真让我扫兴。”
“你干得很好嘛,”西蒙说道,“我以前可真的不认识你。”
“收留小卡贝好处可多哩,出风头嘛;而我,我认识你,并且尊敬你。”
“啊!多谢了。”
“没什么……那么你在散步么?”
“对。我在等人……你呢?”
“我也是。”
“你叫什么名字?我在俱乐部会提到你的。”
“我叫戴奥道尔。”
“还有呢?”
“啊!很够了……你在等谁,戴奥道尔公民?”
“等一位朋友,我要向他揭发一桩小事。”
“真的?说出来我听听。”
“一位贵族。”
“他们叫什么名字?”
“一位贵族。”
“他们叫什么名字?”
“不行,真的,我只能对朋友说起此事。”
“你错了;瞧,现在倒是我的朋友正朝我们走来,我认为我这个人才精通告发程序,并且会很快处理人的事情的,如何?”
“富纪埃—坦维尔!”第一个爱国者失声叫道。
“正是他,亲爱的朋友。”
“好啊,行。”
“啊,就是罗,行……你好,富纪埃公民。”
富纪埃—坦维尔脸色苍白,神情镇定,像通常那样把陷在浓眉下的一双黑眼睛睁得大大的,手里拿着登记簿,腋下夹着卷宗,刚从大厅的侧门走进来。
“你好,西蒙,”他说,“有什么情况吗?”
“一大堆事情。首先是戴奥道尔公民有事要揭发,他曾经提过朗巴尔的脑袋。我向你引荐。”
富纪埃把狡黠的目光移到这个爱国者脸上,对方虽说早已有心理准备,但在他逼视下也乱了方寸。
“戴奥道尔,”他说道,“哪个是戴奥道尔?”
“是我。”穿着紧身上装的人说道。
“你提过朗巴尔的脑袋?”检察长问道,语气里含着明显的不信任。
“是我,在圣—安图瓦纳街。”
“可我认识一个人,也是自吹自擂的。”
“而我认识十个,”戴奥道尔公民无畏地说道,“不过,那些人总有所求,而我,我不求得什么,只希望别人看重我就成。”
这句话把西蒙说笑了,而富纪埃也眉头舒展了。
“言之有理,”他说道,“即便你没干过那件事情,需要时,你也会去干的。请便吧,西蒙有话要对我说。”
戴奥道尔走开了,检察长公民直言不讳并未使他介意。
“等等,”西蒙叫喊道,“别这样就打发他走;先听听他揭发什么。”
“哦!”富纪埃—坦维尔漫不经心地说道,“要揭发?”
“是的,揭发一伙人,”西蒙接着说道。
“好嘛,说吧,什么事?”
“哦,也没什么,有关红屋公民和他几个朋友的事。”
富纪埃向后退了一步,西蒙把胳膊往上举。
“真的吗?”他俩齐声问道。
“千真万确;你们想听吗?”
“快说;他们在哪儿?”
“我在大乞丐街遇见红屋骑士了。”
“看错了吧,他不在巴黎。”富纪埃说道。
“我对你说,我看见他了。”
“不可能。我们有上百个人在追踪他;他大概不敢在大街上露面的。”
“是他,是他,是他,”爱国者说道,“一个大个子,长一头棕色头发,健壮如牛,蓄一脸胡子像头狗熊。”
富幻埃不屑地耸耸肩。
“又说傻话了,”他说道,“红屋骑士是瘦小个子,没长一根胡子。”
爱国者神情尴尬地垂下头。
“没关系,动机是好的,行了,西蒙,咱俩谈谈;抓紧时间,有人在书记室等我,囚车要出发了。”
“嗯,没什么新闻,那孩子还好。”
那个爱国者背过身子,似乎不是故意窃听,但还是听见了。
“倘若不说话,我走了。”他说道。
“再见。”西蒙说道。
“走好。”富纪埃说道。
“告诉你的朋友,你看错人了。”西蒙补充道。
“好,我等他。”
戴奥道尔闪开一点儿,依傍在他的短棒上。
“哦,小家伙身体不错,”这时富纪埃说道,“精神如何?”
“我可以任意摆布他。”
“他可以开口了?”
“只要我愿意。”
“你认为他能在审讯安托瓦内特时出庭作证吗?”
“我想会的,我能肯定。”
戴奥道尔靠在一根石柱上,眼睛转向门;他的目光茫然,他的耳朵却在宽大的翻毛无檐帽下赤裸地露出来。也许他什么也没看见,但可以肯定他听见了什么。
“想想吧,”富纪埃说道,“别让他当着委员会成员的面胡说八道。你能肯定小卡贝会开口?”
“他会按我的意思说话。”
“他已经对你说了我们要求他说的话么??
“他对我说了。”
“你的许诺很重要,西蒙公民。孩子的供词对母亲是要害。”
“我当然想到了。”
“自从尼禄(尼禄:罗马皇帝。公元59年,他下令处死了自己的母亲。)向纳尔西斯(纳尔西斯(死于54年):政治家。为取悦尼禄,向他告密,后反被尼禄处死。)
吐露隐情以来,还没见过这码子事情哩。”富纪埃咕咕哝哝说道,“我再说一遍,认真想想吧,西蒙。”
“公民,你好像把我当成一个不通事理的人了,总是对我重复同样的话。嗨,我给你比喻一下吧:如果我把皮革放在水里,它会变软吗?”
“不过……我不明白。”富纪埃答道。
“它会变软的。那好,小卡贝在我手里,就会变得与最软的皮革一样软。我有我的招数。”
“行了。富纪埃吃吃地说道,“你想说的就这些吗?”
“就这些……我还忘了,还要揭发一个人。”
“又是揭发!你想把我累垮不成?”
“为祖国效忠嘛!”
说完,西蒙把一张像他的皮革一般黑的纸递了上去,但这张皮肯定没他刚才说的那张柔软。富纪埃拿起纸,读起来。
“又是洛兰公民;你憎恨这个人?”
“我发觉他总是同法律作对。他昨天晚上对倚窗向他打招呼的一个女人说:‘再见,夫人。’……明天,我希望能对另一个怀疑对象有所发现,他就是莫里斯,在发生红色康乃馨案件时,他正在寺院监狱当市政府人员。”
“说得明白点!明白点!”富纪埃对西蒙笑着说道。
他向西蒙伸出手去,急急地转过身子,看得出他对皮鞋匠兴趣不大。
“活见鬼!你要我说得怎样明白才行?我们处死的人罪行还比他轻哩。”
“喔!耐心点儿,”富纪埃平静地说道,“不能一口吃出一个胖子啊。”
他快步回到狭廊里去了。西蒙用眼睛搜寻着戴奥道尔公民,想与他解释闷气,但在大厅里没看见他。
他刚刚跨过西边的栅门,戴奥道尔又出现在书记员的小间门口。小间的主人在他的身边。
“几点钟关门?”戴奥道尔问他道。
“五点。”
“之后这里还有人么?”
“没有,大厅里空空的,直到第二天。”
“没有巡逻,没有来看看的吗?”
“没有,先生,我们的小隔间都锁上了。”
这个“先生”称呼使戴奥道尔蹙起眉头,他立即警惕地向四周望望。
“铁撬棒和手枪都放在小间里么?”他问道。
“是的,藏在地毯下面。”
“回家去吗……对了,再把大厅的那个上间指给我看看,就是开向王子广场附近院子,没上铁栅栏的那一间。”
“在左边,在灯下的两根柱子中间。”
“好。你走吧,把马牵到指定地点。”
“啊!祝你好运,先生,祝你交好运!……相信我吧!”
“现在是个好机会……没人在看……快找开小隔间。”
“打开了,先生,我为您祈祷!”
“不应该为我而祈祷!再见。”
说完,戴奥道尔公民向四周扫了一眼,灵巧地钻进隔间里去了,他就像书记员关门时倏忽即逝的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个可敬的书记员抽出钥匙,把文件往腋下一夹,与五点一到就出书记室的另外几个职员一齐走了出来,如同迟迟归巢的断后的蜜蜂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