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圣-维克多沟渠街
莫里斯单独与少妇在一起了,刹时他竟有些窘困。正当他想把胳膊交给少妇时,种种情绪困扰着他,他既怕受骗上当,又为这绝色天姿所引诱,而他作为虔诚的共和主义者,良知上还隐约有些悔疚。
“您上哪儿,女公民?”他问道。
“啊!先生,很远。”她答道。
“总得去呀……’
“在植物园那边。”
“行,走吧。”
“哦,我的天主。”陌生女人说道,“看得出,我使您为难了;可是,如果不是我真有难处,如果我只是遇到一般的险情,请您相信我,我不会这样滥用您的慷慨大度的。”
“嘿,夫人,”莫里斯说道,他与她私下在一起时,忘掉了共和国的一套用语,又说起惯常的言语来了,“凭良心说,您怎么会在这个时辰呆在巴黎的大街上呢?瞧瞧,除了我俩,还有没有其他人呐。”
“先生,我对您说过了,我到鲁尔郊区去了一次。我是中午走的,根本不知道外界发生什么事情,回来时也不知道,我一直呆在一幢偏僻的房子里。”
“是啊,”莫里斯喃喃地说道,“在一幢前贵族的房子里,在某个贵族的巢穴里度过的。承认吧,女公民,您在请求我帮助您时,您在偷偷地笑我的多事吧。”
“我么!”她大声说道,“我不明白。”
“大概吧。您已看出一个共和党人在充当您的向导,而那个共和党人背叛了他的事业,就这样。”
“不过,公民,”陌生女人立即说道,“您想错了。我与您一样热爱共和国。”
“那么,女公民,倘若您是好公民,您无需躲躲藏藏的。您究竟从哪里来?”
“啊!先生,行行好吧!”陌生女人说道。
说这声“先生”的语调是那么羞涩,那么温情,那么圣洁,莫里斯深受感动。
“可以肯定,”他心里想,“这个女人去幽会了。”
想到此,他不知不觉地感到心头一紧。
于是,他就默不作声了。
在这期间,这两位夜游人又有三四次遇上了巡逻队,但凭借口令,都顺利通过了,他俩走到玻璃街。想不到,在遇到最后一支巡逻队时,巡逻队军官有点发难了。
莫里斯除了口令之外还得说出他的名字和家址。
“嗯,”军官说道,“你说清楚了,可是女公民……”
“女公民么?”
“她是谁?”
“她是……我的妻妹。”
军官让他俩通过了。
“这么说您结婚了,先生?”陌生女人喃喃问道。
“没有,夫人。怎么问起这件事?”
“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您完全可以简简单单的告诉他们,我是您的妻子。”她笑着说道。
“夫人,”莫里斯接着说道,“妻子这两个字是神圣的称呼,可不能乱套。我还没有荣幸结识您哩。”这一回,轮到陌生女人的心收紧了。她沉默不语。
此时,他俩已穿越了玛丽桥。
少妇见快到目的地了,就加快了步伐。
他们又穿过了杜尔耐尔桥。
“我想,我们到了您住的地区了。”莫里斯踏了上圣-贝尔纳码头时说道。
“是的,先生,”陌生女人说道,“但是,就在这里我最需要您的帮助。”
“说真的,夫人,您不让我多嘴多舌的,可是同时,您又一直激起我的好奇心。这可不厚道,嗨,好歹信任我一点吧,我想,我是配得上的。您不愿使我荣幸地知道我是在与谁说话么?”
“先生,”陌生女人笑吟吟地说道,“您把一个女人从最危险的境地解救出来,她一生都要感谢您,您正是在与这个女人说话。”
“我没问您那么多,夫人,请别太感激我了,您只须最为简单地告诉我您的名字就行。”
“不可能。”
“假如我们刚才把您带到站上去的话,你碰上第一个卫队队员就得说出来。”
“不会的,决不会。”陌生女人大声说道。
“这样,你就得蹲监狱。”
“我可以不惜一切。”
“在这个年头,监狱就意味着……”
“意味着断头台,我知道。”
“您宁愿上断头台?”
“也不愿意背叛……说出我的名字,就是背叛。”
“我刚才向您说过了,我是一个共和党人,您让我扮演了一个古怪的角色。”
“您扮演着一个慷慨大度的男子汉的角色。您看见一个可怜的女人受人欺凌,尽管她出身平民,可您不轻视她;而且,当她可能再次受到不公正待遇时,为了把她救出苦海,您把她送回到她居住的贫困的街区去,就这样。”
“是啊,您说得对,但这只是表面现象而已,如果我没有看见您,没有与您说话,我倒满可以相信您说的话;可是您的美貌,您的语言像一位贵夫人;正是这个特征,与您的衣履,与您住的破烂的街区恰成对比,我猜出您在这时候出门一定隐藏了什么秘密;您秘而不宣……行啦,别再说啦。我们离您的家还远吗,夫人?”
说话间,他俩来到了圣-维克多沟渠街。
“您看见那座小小的黑色建筑么?”陌生女人手指着坐落在植物园围墙那边的一座房子对莫里斯说道,“我们一到那儿您就离开我。”
“很好,夫人。尽管吩咐,我就是服从您才来到这里的。”
“您生气了?”
“我?决没有,再说,这与您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大着呢,因为我还要请您帮一次忙。”
“什么忙?”
“一个很友好,很真诚的告别……朋友之间的告别。”
“朋友之间的告别!啊!您对我真是恩宠有加了。那么我定是个古怪的朋友,不知道那位女友的名字,而这位女友又向他隐瞒自己的住址,也许担心再见到他会引起麻烦。”
少妇垂下头,一声不吭。
“再说,夫人,”莫里斯继续说道,“倘若我截获了什么秘密,您可别怨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到了,先生。”陌生女人说道。
他们来到圣-雅克老街对面,沿街是一幢幢高高的黑色房子,房子之间又横亘着晦暗的小巷窄道,小巷里盖着工厂和制革场,因为不远处,流淌着皮埃弗尔小河。
“在这儿?”莫里斯说道,“这么说,您就住在这里罗?”
“是的。”
“不可能。”
“可就是在这儿。再见,再见吧,我正直的骑士,再见,我慷慨的保护人。”
“再见,夫人,”莫里斯带着微微的嘲讽神情答道,“不过,为了让我放心,请告诉我,您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
“没有了。”
“这样的话,我就走啦。”
莫里斯往后退了两步,冷冷地深鞠一躬。
陌生女人在原地愣住了。
“可我不希望就这样与您告别,”她说道,“呃,莫里斯先生,您的手呢?”
莫里斯走近陌生女人,把手递给她。
这时,他觉得少妇把一枚戒指滑进他的手指。
“哦!哦!女公民,您在干什么?您没看见您少了一枚戒指吗?”
“呵!先生,”她说道,“您那样说就太过分了。”
“我就只差忘恩负义了,不是么,夫人?”
“嗨,我求求您了,先生……我的朋友。别这样就离开我。您要什么?缺少什么?”
“为了得到回报,是吗?”年轻男子苦涩地说道。“不是的,”陌生女人带着神秘的表情说道,“而是为了请您原谅我向您严守秘密这件事。”
莫里斯在黑夜中看见她那一对被泪水濡湿了的美丽的眼睛在泛着泪光,感觉到在他手中的这只温暖的手在微微颤抖,听出她的声音仿佛是在祈祷,刹那间,他的情绪便由愤怒转为激情了。
“我需要什么?”他大声说道,“我需要再次看看您。”
“不可能。”
“哪怕只一次,一小时,一分钟,一秒钟。”
“我说了,不可能。”
“什么?”莫里斯问道,“您对我说,我再也见不到您了,可当真?”
“永远见不到了!”陌生女人答道,声音如同一声痛苦的呻吟。
“啊!夫人,”莫里斯说道,“您这是在戏弄我。”
说着,他抬起他那高贵的头颅,甩了甩长长的头发,仿佛为了摆脱一股受制的力量似的。
陌生女人带一种不可捉摸的神情注视着他。看得出,她也不能完全摆脱她所引发的情绪。
出现了片刻的沉默。这中间,莫里斯轻叹了一口气,他竭尽了全力也没能遏制住。最后,她说道:
“听着,听着!您能拿您的荣誉作担保,在我开始让您计数时,紧闭上眼睛,直到数到六十秒钟再睁开吗?唉……可要以名誉担保呵。”
“倘若我发誓了,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将会向您证明我的感激之情,我答应您我不会对任何其他人如此感激的,哪怕他们对我的帮助比您的大,当然这是很不容易的。”
“嗨,我能知道么?”
“不行,请相信我,您会知道的……”
“说真的,夫人,我真不知道您是天使还是魔鬼?”
“您发誓吗?”
“嗯,我发誓。”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您都不睁开眼睛,是么?……不管发生什么事,哪怕匕首插进您的肉体也不睁开,明白吗?”
“说实话,您提出这个要求真让我迷惑不解。”
“唉,发誓吧,先生,我觉得您不会冒什么风险的。”
“好吧,我发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睁开眼睛。”莫里斯说道,把眼睛合上了。
他又把眼睛睁开了。
“让我再看您一眼吧,就只一眼,”他说道,“我求您了。”
少妇点头微笑,娇羞地脱下风帽,此刻,月亮正钻出两片乌云,在月光的清辉之下,莫里斯又一次看见了她那头乌黑的波浪式秀发,两弯仿佛用中国墨汁勾勒出的娥眉,一对杏仁般的瞳仁,睫毛柔密,妩媚中略含忧伤;她鼻梁娇小玲珑,两片像珊瑚般的樱唇鲜嫩欲滴。
“啊!您真美,美极了,太美了!”莫里斯惊呼道。
“请闭上眼睛吧。”陌生女人说道。
莫里斯服从了。
少妇捧起他的双手,使他按她的意愿转过身子。突然,似乎有一股喷着芬芳的热气冲着他的脸而来,一张嘴擦过了他的嘴唇,而他拒绝的那枚戒指就留在他的两片唇间了。
这种感觉快速如闪电,炽热如火焰。莫里斯感到一阵震颤,酷似疼痛,因为这个感觉来得极为突然,极为深刻,直刺他的心灵深处,使他全身战栗不已。
他猛地伸出双臂。
“记住您的誓言!”一个远去的声音叫喊道。
莫里斯把痉挛的双手压在眼睛上,不让自己食言。他不再计数,不再思想;他沉默不语,呆立着,有点摇晃。
不一会儿,他听见离他五六十步外有一扇门关上的声音,接着,一切归于寂然。
这时,他移开手指,睁开眼睛,像初醒那样环视四周,也许他真以为自己方才是睡着了哩。在他周围发生的一切只是一个梦,然而他的嘴上仍含着一枚戒指,这使他认识到,眼下不是一桩不可思议的艳遇,而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