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陌生女人
女人恐惧的声调里不无教养的成分,感人至深,莫里斯听了心头一紧。这个颤抖的声调像电击似的直刺他的心脏。
他向自愿兵转过身去,这些人正在相互商量对策。他们不甘心败于孤身一人之手,讨论中明显地倾向于夺回主动权。他们是八个对一个,其中三个有长枪,其他人有短枪和长矛,而莫里斯只有一把军刀,搏斗明显是不平等的。
女人显然也明白了眼前的一切,因为她已经把脑袋垂到胸前,叹了一口气。
莫里斯呢,他眉心紧蹙,不屑地微微翘起嘴唇,把军刀拔出刀鞘,在两种情感支配下显得犹疑不决。一种是男人的自尊要求他保护一个弱女子;另一种是作为公民,他有责任把她交出去。
蓦地,在好孩子街的拐角,闪烁着一根根枪筒,并且传来了一队巡逻兵整齐的步伐,他们看见人群,在距离约十步远处立定,在下士长的号令下,大声问道:“是谁?”
“是朋友!”莫里斯大声喊道,“是朋友!上前来,洛兰。”
被叫的那人快步走上去,他手下八个人紧跟其后。
“啊!是你。莫里斯,”下士长说道,“啊!浪荡子。这个时辰你在鬼混什么?”
“你瞧,我刚从兄友会出来。”
“是嘛,再到姐友会去呀。我们知道这套把戏:
“请记住,我的美人儿,
到了半夜钟响,
一只忠实的手,情人的手,
将伸进黑暗,去开门闩,
夜色沉沉,把您迎来。
“咦!是这样吗?”
“不是的,我的朋友,你错了。我正想直接回家,不料发现这个女公民在自愿兵手中挣扎。我跑过去,问逮住她的原因。”
“法国的骑士精神。我早知道你有一副侠义心肠了。”洛兰说道。
说完,他又转身面对自愿兵。
“你们为什么逮捕这个女人?”多情的下士长问道。
“我们已经向中尉说明理由了,”小巡逻队的头目答道,“因为她没有通行证。”
“哦!哦!这也算是罪行一桩呀!”洛兰说道。
“难道你不知道公社有关公告么?”自愿兵小头目问道。
“知道!知道!可还有一个公告与这一个相左。”
“哪一个?”
“听着:
“在品特(希腊的一座主山脉,在古希腊神话中,献给阿波罗和缪斯。)和帕那斯山上(希腊的加一座主山脉,是诗人灵感发源地。),
爱神自有她的诏文:
美人、青春和优雅,
通行无阻,无论何时。
“嗨,公民,你对这个诏文怎么看?很讨人喜欢是吧。”
“不错,可是我不觉得它处处适用。首先,它没登在公报上;再说,我们现在既没在品特山也没在帕那斯山上;第三,现在不是白天;最后,这个女公民也许既不年轻、不漂亮,也不优雅。”
“我打赌情况恰恰相反,”洛兰说道,“喂,女公民,请放下你的帽子,让大家看看你是否符合诏文的条件,以证明我有道理。”
“啊!先生,”少妇紧紧依偎在莫里斯身上说道,“刚才您保护我不被对手欺负,现在又得保护我提防您的朋友了,我求求您。”
“瞧,瞧,”自愿兵头目说道,“她躲着呢。我看,她是贵族女间谍,坏女人,或是夜里在街上溜达的那种女人。”
“啊!先生,”少妇向莫里斯走前一步,露出了一张年轻、漂亮、优雅的脸盘,路灯的光辉把她照得一览无余,“唉,请看看我吧,我是否像他们说的那种人呢?”
莫里斯看得出神了。他以前做梦也没梦见过方才这种美人儿,我们说“方才”是因为陌生女人又蒙住了她的脸,速度之快与揭开时相差无几。
“洛兰,”莫里斯压低声音说道,“你要求把这女人带到你自己的局里去吧,你是巡逻队长官,有这个权利。”
“行,”年轻的下士长说道,“我听出话外之音了。”
接着,他转身对陌生女人说道:
“走吧,走吧,美人儿。既然您不愿向我们证明您符合诏文的条件,那就跟我们走吧。”
“什么,跟您走?”自愿兵小头目问道。
“不错,我们要把女公民带到市政府的局里去,我们在值班,到了那儿会询问她的。”
“不行,不行,”第一支巡逻队的头头说道,“她是我们抓到的,由我们扣留她。”
“啊!公民们,公民们,”洛兰说道,“我们都快要动肝火啦。”
“动肝火或者不动肝火都是一回事,妈的!我们是真正的共和国士兵,而你们只是在街上巡逻,我们是要在前线流血的。”
“当心别在街上流血才好哇,公民,倘若你们不变得礼貌些的话,这是可能的哟。”
“礼貌是贵族的道德,我们啊,我们只是一群‘无套裤汉’(十八世纪末法国大革命时期对广大革命群众流行的称呼。)。”自愿兵反驳道,“别在夫人面前谈论这些啦。她也许是个英国人。我妄加猜测,您可别往心里去呀,我美丽的夜莺,”他优雅地转了个身子对陌生女人说道:
“一位诗人对我们吟诵,
我们跟着也牙牙学唱:
英国是天鹅的家乡,
在巨大的沼泽中央。”
“哇,你反叛了,”自愿兵头头说道,“哇,你承认你是皮特(皮特(1759—1806):英国政治家,曾任首相。)的手下人,一个英国的雇佣,一个……”
“别出声,”洛兰说,“你对诗一窍不通,我的朋友,因此,我将用散文体与你说话。听着,我们是国民卫队队员,温和又耐心,都是巴黎成长的孩子,这就是说,有谁胆敢把我们惹火了,我们就会毫不客气。”
“夫人,”莫里斯说道,“您已看见眼前发生的一切并且料到将要发生什么事了吧,再过五分钟,有十个或是十一个人就要为您相互残杀。为保护您而流血,您看那些人值得吗?”
“先生,”陌生女人合拢双手答道,“我只能向您说一件事,仅仅一件:这就是倘若您让我被捕了,那对我和对其他许多人来说无疑是大难临头,与其甩掉我,我宁愿求您用您手上的马刀刺穿我的心脏,并把我的尸体扔进塞纳河里。”
“好,夫人,”莫里斯答道,“我负责这一切。”
他把美丽的陌生女人的双手松开,对国民卫队的队员们答道:“公民们,我是你们的军官,也是爱国者、法国人,我命令您保护这个女人。而你,洛兰,假如这恶棍敢吭一声,刺刀见红!”
“准备战斗!”洛兰说道。
“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陌生女人用风帽遮住她的头,靠在一根木柱上大声说道,“啊!我的天主!请保护他吧。”
自愿兵摆出架势。其中一个甚至打了一枪,子弹穿透了莫里斯的帽子。
“上刺刀。”洛兰说道。
在夜色中,有过一阵子混乱和胶着状态,传出一二声枪响,接着便是咒骂、叫喊和喊杀声。然而,没有人开门出来,因为我们前面已经说过了,人们纷纷传说要大屠杀了,大家认为这是大屠杀的前奏哩。只有两三扇窗户打开,旋而又关上了。
自愿兵人数和武器都略逊一筹,不到一刻工夫便失去了战斗力。其中两个受重伤,另外四个紧贴着墙,每个人胸前都顶着一把刺刀。
“啊哈,”洛兰说道,“这下你们一个个都温顺得像绵羊了吧。但愿如此。你呢,莫里斯,我委托你把这个妇人送到市政府站去,你明白你的责任吧。”
“是的。”莫里斯说道。
“那么口令呢?”他接着轻声问道。
“见鬼!”洛兰抓抓耳朵悻悻说道,“口令……那是……”
“你不会担心我滥用口令吧?”
“啊!天哪!”洛兰说道,“你尽管用,这是你的事。”
“怎么说?”莫里斯又问道。
“我说,我待会儿告诉你。现在还是先让我们赶走这些小流氓吧。还有,在与你分手之前,我还愿意给一个忠告。”
“请,我等着。”
洛兰回到卫队那儿,那些人还在钳制着自愿兵。
“哦,现在你们满意了吧?”他问道。
“哼,吉伦特党的走狗。”那个小头头答道,“我们也是‘无套裤汉’,比你们优秀,因为我们属于温泉(公元前480年,人数很少的希腊军队在此抵抗波斯大军达3天,作为勇对强敌的战例而载入历史。)俱乐部的,人们对那里成员的忠诚是不会怀疑的。让公民走吧,”洛兰继续说道,“他们不会反对的。”
“不过,这个女人总归很可疑……”
“倘若她是可疑分子,在战斗时她早该溜掉了而不会等到打架结束,你瞧见了吧。”
“嗯!”一个自愿兵说道,“这个温泉俱乐部人说的话没错。”
“再说,待会儿也会真相大白的,因为我的朋友马上要把她带到站上去,而我们就去干一杯,为国家的健康干杯。”
“我们去喝酒?”小头头问道。
“当然,我渴得厉害,我认识一家漂亮的酒吧,在托马斯-杜-卢佛街的拐角上。”
“哦!你怎么不早说呢,公民?我们刚才怀疑你的爱国热情真是不应该,以国家和法律的名义,让我们拥抱吧,以此证明我们的诚意。”
“拥抱吧。”洛兰说道。
接着,自愿兵和国民卫队队员相互热烈地拥抱。在这样的年头,拥抱和砍头做起来都很方便。
“走吧,朋友们,”集合到一起的两支队伍大声叫道,“到托马斯-杜-卢佛街拐角去吧。”
“我们呢?”伤员可怜巴巴地问道,“难道你们要把我们扔在这里?”
“嗯,是的,扔掉你们,”洛兰说道,“扔掉勇敢者,他们在为祖国在与爱国者的战斗中倒下,这是事实;但出于误会,这也是事实。我们马上就送担架给你们。在此之前,高唱《马赛曲》解解闷吧。
“前进,祖国的孩子们
光荣的一天到来了。”
突然,他看见莫里斯与他的陌生女人站在公鸡街的拐角上,便向他们走去,而国民卫队队员与自愿兵便勾肩搭背地走向平等宫广场。
“莫里斯,”他对他说道,“我答应给你一个忠告,现在就说。与我们在一起吧,不必为保护一个女公民而牵累自己,她很漂亮,我承认,但更可疑:因为这个迷人的女人半夜三更在巴黎大街小巷晃悠……”
“先生,”那女人说道,“请别从外表判断我,我恳求您了。”
“您居然说‘先生’,这就犯了一个大错误,您听见没有?女公民,嗯,现在我说的是您了。”
“对!好的,好的,公民,让你的朋友完成他的善举吧。”
“怎么回事?”
“就是说送我回家,一路上保护我。”
“莫里斯!莫里斯!”洛兰说道,“想想你要做的事情,你要惹祸了。”
“我心里明白,”年轻人说道,“可有什么办法!倘若我不管她,这个可怜的女人时时刻刻都会被巡逻队抓起来的。”
“哦,是的,不过与您在一起,先生………与您,公民,我想说,我就没事了。”
“你听见没有,没事了!”洛兰说道,“她在冒险行事哟。”
“唉,我亲爱的洛兰,”莫里斯说道,“公道些吧。她不是一个好公民就是一个女贵族。如果是一个女贵族,我们保护她就错了;如果是一个好公民,我们就有责任保护她。”
“对不起,对不起,好朋友,此刻,亚里士多德让我扫兴;而你的逻辑也愚不可及。你现在就像他说的那样:
“伊里斯(希腊神话中彩虹的化身和诸神的使者。)窃走了我的理智,
现在又向我索取我的良知。”
“瞧,洛兰,”莫里斯说道,“我们别说多拉(多拉(1508—1588):法国人文主义者,七星诗社诗人。)、帕尼和让梯-贝尔纳(不详,译者猜测亦是七星诗社诗人。)行不行。认真谈谈吧!你愿意还是不愿意把口令告诉我?”
“莫里斯,这也就是说,你让我两者必居其一,要么为我的朋友牺牲责任;要么为责任牺牲我的朋友。不过,我很害怕,莫里斯,责任会被亵渎。”
“那么你就决定吧,我的朋友,不过,以上天的名义,请尽快定夺。”
“你不会滥用口令吗?”
“我向你保证。”
“这还不够,发誓吧!”
“发什么誓?”
“以祖国的名义。”
洛兰脱下帽子,把帽徽一头递给他。莫里斯觉得事情再简单不过,便在即兴的祭台上发了誓,且没发笑。
“现在,我可以把口令告诉你听了,”洛兰说道,“这就是:高卢(古罗马对高卢人居住地的称呼,这里有法国的“根”的意思。)和吕克雷斯(吕克雷斯(?—509):罗马贵夫人,因失贞而自杀,从而引起了一场革命,推翻罗马王朝,建立了共和国。)。也许有人像我一样会对你说:高卢和吕克雷斯,你就放行吧,总与罗马有关嘛。”
“女公民,”莫里斯说道,“现在,我听你吩咐。谢谢,洛兰。”
“一路顺风,”洛兰说道,重新把那顶作“祖国祭台”用的帽子戴上。
他始终不改其乐,边走边哼道:
“总而言之,亲爱的爱莱奥诺。
你尝过滋味了,这罪恶的淫乐。
你盼望享受时,却又担惊受怕,
哎!告诉我,有什么使你进退维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