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花花公子
(尤指法国大革命时期年轻的保王派。)
我们方才叙述的一连串活动结束后将近两个小时了。洛兰在莫里斯的内室踱着方步,而斯赛伏拉在前厅擦他主人的皮靴;不过,为了便于交谈,隔房门开着;洛兰在踱步时,时不时在门槛上立定,对公务员提出问题。
“你说,斯赛伏拉公民,你的主人是今天早上离家的?”
“呵!我的天哪,千真万确。”
“十分钟出入吧,我说不准。”
“那么后来你再没看见过他?”
“没有,公民。”
洛兰又踱起方步来,悄无声息转了三四圈,继而又站定了。
“他的剑在吗?”他问道。
“哦,他去分部时,身上总带着。”
“你能肯定他是去分部吗?”
“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这么说来,我就去找他,”洛兰说道,“倘若我们失之交臂,你对他说我来过,我还会来的。”
“请等一等。”斯赛伏说道。
“什么事?”
“我听见他上楼的脚步声啦。”
“你真这么想?”
“我能肯定。”
果然,话音未落,靠楼道的那扇门打开,莫里斯走了进来。
洛兰飞速向他瞟了一眼,看见他身上没什么变化,便说道:
“啊!你终于回来啦!”洛兰说道,“我等了你两个钟头啦。”
“好极了,”莫里斯笑着说道,“这样你就有时间酝酿你的二言诗和四言诗了。”
“啊,我亲爱的莫里斯,”即兴诗人说道,“我不做了。”
“不做二言诗和四言诗了!”
“不做了。”
“嘿!世界末日真的到了么?”
“莫里斯,我的朋友,我心里不痛快。”
“你不痛快?”
“是的,有什么办法!我后悔无穷。”
“后悔无穷?”
“嗯!天主啊,是的,”洛兰说道,“在你与她之间,你感觉到了,我并没有犹豫;可是,你瞧,阿尔泰米斯精神崩溃了,她是她的女友啊。”
“可怜的姑娘!”
“那是由于是她把她的地址给了我……”
“让事情任其发展吧。”
“是的。如果不是多亏她,此刻是你换了她被判定死罪的。亲爱的朋友。你的脑袋瓜灵,我是来听听你的意见的!我想这是你的长处。”
“不要紧,尽可说出来听听嘛。”
“嗯,你明白吗?我想试着把那可怜的女孩救出来。倘若我为她能狠狠地揍人几拳或是捱人几拳,我心里会觉得好受的。”
“你疯了,洛兰。”莫里斯耸耸肩说道。
“如果我到革命法庭上去周旋一下呢?”
“迟了,她已定了死罪。”
“说实在的,”洛兰说道,“看见这个年轻姑过早夭折,真是太惨啦。”
“以她的死换取了我一条命,这就更不可思议了。可是,不管怎么说,洛兰,我们足以自慰的是,她确实参与阴谋活动。”
“哦,天哪,现在这个世道,大家不都或多或少地参与过叛乱么?她像大家一样嘛。可怜的姑娘啊!”
“别太同情她啦,朋友,特别要注意别公开对她表示同情,因为我们与她的案子是有牵连的。相信我,有人指控我们是同谋,我们还没有辩白哩。今天,在区分部,圣一芮队的队长叫我吉伦特党人,方才,我在决斗中给了他一剑,以此证明他错了。”
“你就为这件事才回来这么晚吗?”
“一点不错。”
“可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一声?”
“因为遇上这码子事,你是沉不住气的;要速战速决,否则事情就捅开了。我与他都分别请了在场的熟人作证人。”
“这个坏蛋叫你吉伦特党人吗,莫里斯?你可是一个纯洁的……”
“唉,算了吧!嗳,亲爱的,这更向你表明,再出这么一次岔子,我们就失去人心了;你知道么,洛兰,在当今社会里,失去人心就意味着完蛋呀。”
“我很清楚,”洛兰说道,“‘可疑’这个字眼让铁打的汉子都会不寒而栗;不管怎么说……在可怜的爱洛绮斯上断头台之前,不请求她宽恕,我内心实在受不了。”
“那么你想怎样?”
“我想你就呆在这里,莫里斯,因为你在这件事上是无可自责的。而我,你瞧,就另当别论了;既然我救不了她,我就在她的必经之路等着她,我一定要去,莫里斯,你得理解我,只要她向我伸出手就成!……
“那么我陪你去。”莫里斯说道。
“不可能的,我的朋友,你想想吧:你是市政府人员,是分部书记,你已经被怀疑了;而我,我只是你的辩护人;既然大家认为你是有罪的,你就留下来吧;我就不同了,我不冒风险,我要去。”
洛兰说的没错,再没什么可争辩的了。莫里斯在迪松姑娘走上断头台时只需与她交换一个眼神,就等于不打自招,承认自己是同谋了。
“你去吧,”他说道,“但要谨慎。”
洛兰笑了,紧握莫里斯的手,走了出去。
莫里斯打开窗户,向他悲凉地道别。昔日,在洛兰拐过街角之前,莫里斯不止一回目送他离去,而每一回,洛兰像是心有灵犀似的,也会笑嘻嘻地回过头看他。
总之,一俟他在码头的拐角处消失之后莫里斯便关上窗户,跌坐在沙发椅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对一个性格坚强、体魄健壮的人来说,这可是大灾大难的预兆,因为这种预兆酷似暴风雨来临前的沉寂。
公务员在外面采购回家,神色慌张,急于想把刚才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主人听,这一下把莫里斯从睡梦中,或者更确切地说,从麻木状态中惊醒了。
仆人见莫里斯心事重重的,不敢前去打搅,只是在他面前毫无目的地一次又一次地来回走动。
“有什么事?”莫里斯无精打采地说道,“你有什么事要说,就说吧”。
“啊!公民,又发现了一次阴谋,传说纷纷。”
莫里斯耸了耸肩。
“这次阴谋吓死人了。”斯赛伏拉继续说道。
“真的么!”莫里斯像一个对阴谋活动早已习以为常的人那样说道;这些年头,每天都会发生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阴谋活动的。
“真的,公民,”斯赛伏拉接着说道,“真让人吓昏了!赤胆忠心的受国者,听了都会起鸡皮疙瘩。”
“说说看吧,什么阴谋?”莫里斯问道。
“奥地利女人差点儿逃跑了。”
“噢!”莫里斯说道,聚精会神起来。
“好像卡贝寡妇与今天就要上断头台的那个迪松姑姑暗中有联系。”
“王后又如何会与这个姑娘有联系的?”莫里斯问道,他感到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一朵康乃馨作媒介。您想想,公民,有人把行动计划藏匿在花蕊里面了。”
“在一朵康乃馨里!……谁干的?”
“骑士先生……等等……他的名字叫得可响哩……我就是记不住名字……宫堡骑士吧……我真笨!现在已经没有宫堡了……什么屋骑士来着……”
“红屋骑士?”
“正是。”
“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我说,他们已经发现了一个盖子,一条地道,还有马匹。”
“不,你还没说到关键地方。”
“那好,我这就告诉您。”
“说吧,如果编造一个故事,至少是很动听的。”
“不是的,公民,不是一个故事,绝对不是,因为我是从看门公民那里听来的。说的是贵族挖了一个地道,地道的一头是绳街,另一头在普吕姆女公民开的小饭铺地窖里,她差点儿牵连进去。这个普吕姆大娘。您认得她的,是么?”
“对,”莫里斯说道,“后来呢?”
“嗯,卡贝寡妇本来是想从地道里溜掉的。她已经走下一级台阶,可那西蒙公民拽住了她的裙子。听哪,擂鼓了,要紧急集合了,各个区分部都在集合;您听见鼓声了么?他们说普鲁士人已经在达马丹(法国莫省的县府所在地。)集合,先头部队已经到达边界了。”
在这一大堆真真假假,又可信又荒谬的话语中,莫里斯大致上理出了头绪来了。根源就是在他眼皮底下交给王后的那朵康乃馨,那是他向不走运的卖花女买下的。这朵花里藏着一个阴谋,根据斯赛伏拉带回来的多少有点儿可信的消息来看,这个计划刚刚暴露了。
这时,鼓声近了,莫里斯听见大街上有人叫喊道:
“西蒙在寺院监狱发现一个巨大的阴谋!发现有人欲帮助卡贝寡妇逃跑的大阴谋!”
“是呀,是呀,一切如我所料。什么都有其真实成分。洛兰在群情激昂之中也许会把手伸给这个姑娘,而自己却被撕得粉身碎骨……”
莫里斯拿起帽子,系上佩剑腰带,来到街上。
“他在哪儿?”莫里斯自问道,“大概走在去附属监狱的路上吧。”
于是他便向码头奔。
在制革码头的一端,人们在集会,长矛与刺刀林立,触目惊心。到处人群簇拥,同仇敌忾,他依稀看见有人穿着国民卫队的制服。他心情紧张起来,向塞纳河边拥挤人群中跑去。被马赛军团士兵推推搡搡的那个国民卫队士兵便是洛兰。洛兰的脸色苍白,嘴唇抿得紧紧的,眼露凶光,手握住佩剑的把柄,察看着他将在何处挨揍。
洛兰不多远处便是西蒙。西蒙狞笑着,向马赛军士兵和市民们指着洛兰,说道:
“看哪!看哪!看见这个人了吧,他就是我让人从寺院监狱里清除出来的一个贵族。他也是康乃馨事件中的一个帮凶、迪松姑娘的同谋,那个姑娘不一会儿就要路过这里,哼,你们看见了他了么,他的女同谋马上就要上断头台了,他还在码头上悠然漫步哩。说不定迪松姑娘不仅仅是他的同谋,情妇也说不准,所以他来这里是向她道别的嘛,要不就是想把她救出来。”
洛兰不是一个受气包子,他把剑拔出剑鞘。
此时,人群闪开,只见一个人低着头冲撞过去,宽大的肩膀推倒了三四人正准备参与的观望者。
“祝你走运,西蒙,”莫里斯说道,“你方才一定带着遗憾怎么我没和我的朋友在一起,否则你又可以发挥专长,邀功请赏了吧。揭发吧,西蒙,揭发吧,我在这里。”
“当然啦,”西蒙龇牙咧嘴地狞笑道,“你来得正是时候。这个人哪,”他又向人群说道,“就是英俊小生莫里斯?林代,他与迪松姑娘一起被起诉的,因为他有钱,才免于追究责任了。”
“吊到灯杆上去!吊到灯杆上去!”马赛人叫喊道。
“啊唷,那就试试吧。”莫里斯说道。
说完,他往前迈了一步,仿佛想试试剑锋似的,在一个哄得起劲的人的前额正中刺了一剑,鲜血迸出,遮住了他的眼睛。
“杀人啦!”受伤的的人大声叫喊道。
马赛军人放平长矛,提起斧头,步枪上膛;群众吓坏了,纷纷散开,这两个朋友孤零零地站着,仿佛像两只靶子,暴露在所有武器之下。
他们带着崇高的,像是诀别的微笑彼此看了一眼,因为他们料定自己将会在来势汹汹的的铁与火的乱砍乱杀之中化为齑粉。突地,他俩背靠着的一座房的门打开了,一群时下称之为“花花公子”的年轻人,穿着整齐的服装,个个手执长剑,腰系一对手枪,向马赛人冲杀过去,引起一场混战。
“乌啦!”洛兰和莫里斯受到鼓舞,齐声大叫道,可他们没有想到,与新来的队伍一起战斗,会让西蒙的揭发多了一个口实。“乌拉!”
不过,尽管他俩没想到拯救自己,但另一个人倒为他俩着想了。只见一个二十五六岁身材矮小,长着一对蓝色眼睛的年轻人,灵活机敏、精神饱满地挥舞着一把工兵刀,从外表看,他那只像女人般纤细的小手似乎还难以举起这把刀哩。他看见莫里斯和洛兰非但没从他故意打开的门里溜走,反而与他战斗在一起,便回过头来低声对他俩说道:
“从这道门里跑,我们在这里干的与你们无关,即便你们加入也于事无补。”
他看见这两个朋友犹犹豫豫的,就着莫里斯叫喊道:
“往后退!爱国者是不会与我们在一起的;市政府人员林代,我们是贵族。”
士兵们听见这个称呼,又听见有人居然斗胆称自己是贵族时,都呼喊起来。因为在那个年代,贵族与处死是同义词。
不过那个有着金黄色头发的年轻人与他的三四个朋友听见这呼喊声并不害怕,他们只是把莫里斯和洛兰推进一个过道里,并且关上了门;随后他们又投身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死囚移近了,人群更加混乱。
莫里斯和洛兰奇迹般地得救了,惊讶得面面相觑,喜形于色。
这个出口似乎是故意安排的;他俩走进一个院落里,院子尽头有一道暗门,通向圣日耳曼一罗赛鲁瓦街。
这时,从商桥踅出一队宪兵,虽说这两个朋友呆在横街上,听见双方激烈的交战声,但宪兵们很快就扫清了码头的道路。
这列士兵护卫着一辆囚车,这辆车子正把可怜的爱洛绮斯带往断头台。
“快走!”一个声音嚷道,“快走!”
囚车快速前进。洛兰看见不幸的姑娘站立着,嘴角上挂着微笑,目光里充满着自豪。可他甚至无法向她做一个手势,人群中发出一片“处死地!女贵族!处死她!”的呼喊声。她经过时没有看见他。
嘈杂声远去了,减弱了,传向杜伊勒宫那边。
就在这时,莫里斯和洛兰跨过的那道小门又开启了,三四个花花公子从里面走出来,衣服被撕得破破烂烂,满身血污。也许他们便是这支小分队仅剩下的几个幸存者吧。
金黄头发的年轻人最后一个走出。
“一切都完了!”他说道,“该死的计划啊!”
他把砍出缺口,鲜血淋漓的剑扔在地上,向洗衣妇街飞奔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