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红色康乃馨
王后刚刚起床。她已经病了两三天了,所以躺在床上时间比往常更长些。她听见她小姑说,太阳升起了,挺绚丽的,这才振作一下,并且请求到平台上去散步,让她女儿透透鲜空气,这个请求顺利地被批准了。
她这样做还有另一层原因。有一次,也只有一次,她从塔堡顶看见王子在花园里。可是母子俩刚刚交换一个手势,西蒙便前来干涉,把孩子拉回去了。
不管怎么说,她看见他了,这已经够了。小犯人果然变了许多,气色不好。他像平民的孩子,上穿一件短衣,下着一条肥管裤。不过,他仍留着一头金黄的卷发,仿佛像一圈金光,天主无疑希望苦难的孩子带着它升入天堂。
倘若她还能再看见他一次,只一次,这颗做母亲的心该有多么温暖啊!
最后,还有一个原因。
“嫂嫂,”伊丽莎白夫人对她说道,“您知道,我们在过道上发现一捆麦秆竖在墙上。依照我们约定的暗号来解释,就是我们注意周围动静,一个朋友正向我们走来。”
“是这样的,”王后答道,她怜爱地看着她的小姑和女儿,提起精神,不让她们对前途感到绝望。
莫里斯完成值班任务之后,在寺院监狱的主塔堡更能自由作主了,因为他抽签值日班,而另两名市政府人员阿格里戈拉和梅尔斯伏值夜班。
下班的市政府人员给监狱委员会递交了值班日记后走了。
“呦,市政府公民,”迪松妻子前来向莫里斯打招呼,说道,“您把朋友带来看我们的鸽子呀?只有我看不到我可怜的索菲了。”
“这俩人是我的朋友,”莫里斯说道,“他们从未见过卡贝女人。”
“他们在玻璃窗后面看挺好的。”
“当然啦,”莫朗说道。
“可是,”热纳维也芙说道,“我们就像一些残忍的好奇者,从监狱外面来观赏犯人痛苦的挣扎。”
“唉,为什么您不把您的朋友带到上塔顶的梯级上去呢?因为今天卡贝女人要带她的小姑和女儿去散步;他们把她的女儿留给她了,却剥夺了我的女儿,我又没犯罪。啊!贵族!再天翻地覆,对他们总会特殊照顾的,莫里斯公民。”
“可是他们剥夺了她的儿子。”莫里斯说道。
“哦!倘若我有一个儿子,我想我就不那么想念我的女儿了。”女狱卒咕咕哝哝道。
这当儿,热纳维也芙与莫朗互换了几次眼色。
“我的朋友,”少妇对莫里斯说道,“那个女公民说得对。倘若您想个办法把我放在玛丽一安托瓦内特经过的地方,我的心情要比在这里看她好受些。我觉得,隔窗看人既污辱了她们,也辱没了我们自己。”
“好心的热纳维也芙,”莫里斯说道,“您想得真周到呀。”
“啊,算了吧!女公民,”莫里斯两个同事中的一个大声说道,他正在前厅以面包和香肠当午餐,“倘若您是女囚,而卡贝寡妇好奇想看您,这个荡妇呀,她为了满足自己欲望才不会这么讲客气哩。”
热纳维也芙把目光迅如闪电似的投向莫朗,想看看他对这些辱骂有何反应。莫朗果真战栗了一下;一道像磷火似的奇异的光芒从他的发睛里迸射出来,他握紧了拳头;但这些动作也如闪电似的稍纵即逝了。
“这个市政府人员叫什么名字?”她向莫里斯问道。
“他是梅尔斯伏公民。”年轻人说道。
然后,他似乎想对他的粗鲁语言说情似的,补充说道:
“一个凿石工。”
梅尔斯伏听见了,向莫里斯瞥了一眼。
“快啦,快啦,”迪松老婆说道,“快吃完香肠喝完那半瓶酒吧,我要收桌了。”
“倘若我拖到这时才把饭吃完,这可是这个奥地利女人的错,”市政府人员嘟哝道,“她如在8月10日派人把我杀了,她也不会手软的;所以说嘛,她以后在袋子里打喷嚏的话,我也站在第一排,坚守岗位。”
莫朗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走吧,走吧,莫里斯公民,”热纳维也芙说道,“到我们说定的地方去吧;在这里,我觉得自己成了囚犯了,都快透不过气来啦。”
莫里斯带着莫朗和热纳维也芙走出来,哨兵得到洛兰的通知,毫不诘难地放行了。
他把他俩安排在上层的小过道上,这样,当王后、伊丽莎白夫人和公主登上回廊时,庄重的女囚们只能从他们面前经过。
散步定于十点开始,只剩下几分钟了,莫里斯不但与他的朋友寸步不离,而且还特意把阿格里戈拉公民拉在一起,因为既然已经碰见他,这样做可免去嫌疑。
十点钟敲响了。
“开门!”一个声音从塔下叫喊道,莫里斯听得出是桑代尔将军的声音。
于是守卫立即端起枪,关上栅栏,哨兵也全副戒备。这时,在整个院子里响起了铁、石块和脚步的混杂声,给莫朗和热纳维也芙以强烈刺激,因为莫里斯看见她俩的脸色都变了。
“看守三个女人须要如此戒备吗!”热纳维也芙喃喃道。
“是呀,”莫朗说道,勉强笑了笑,“倘若想劫走她们的人站在我们的位置上,看见眼前的一切,也许会放弃劫狱计划的。”
“确实,”热纳维也芙说道,“我觉得她们不会得救了。”
“但愿如此。”莫里斯答道。
说完这句话,他就俯身靠着楼梯栏杆。
“注意,”他说道,“女囚来了。”
“把她们指给我看,”热纳维也芙说道,“我不认识他们。”
最先登上的是卡贝寡妇的小姑和女儿。最后那位由一条小狗引路的,便是玛丽一安托瓦内特。
热纳维也芙上前迈进一步。但莫朗却相反,他非但不看,还后退贴在墙上。
他的双唇比主塔的石块更加发青,更显出土色。
热纳维也芙穿着一袭白色裙袍,睁着一双纯净美丽的眼睛,仿佛就像一个天仙在等着囚犯的到来,为她们照亮他们蹒跚行走的苦难之路,并把一点点快乐洒进她们的心间。
伊丽莎白夫人和公主向陌生人惊讶地看了一眼,走过去了,也许伊丽莎白夫人以为向她们发出信号的就是那两个陌生人吧,因为她迅速向公主转过身子,抓住她的手,落下一块手绢,仿佛是为了提醒王后似的。
“请留神,嫂嫂,”她说道,“我把手绢丢下了。”
说完,她继续与年轻王纪登上梯级。
王后气急喘喘,干咳几声,身有小恙,只见她弓下身子准备捡起落在脚下的手绢;可是,那条小狗比她更加敏捷,咬住手绢跑去送给伊丽莎白夫人了。王后继续攀登,走了几级楼梯,来到热纳维也芙、莫朗和年轻市政府人员面前。
“啊,鲜花!”她说道,“好久没见过花了。多香啊,您拥有这些鲜花多幸福呀,夫人!”
热纳维也芙听了这番苦涩的话,思想还没反应过来,行动已经跟上。她伸出手向王后献花。这时,玛丽一安托瓦内特抬起头,看看她,在她憔悴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莫里斯出于习惯动作,又出于机械性地遵守条例规定,伸出手阻拦热纳维也芙的手。
这时王后显得迟疑不决了,她看看莫里斯,认出她就是那个对她说话口气虽坚决但不乏尊敬的年轻市政府人员。
“不许可吗,先生?”她问道。
“不,不,夫人,”莫里斯答道,“热纳维也芙,您可以献上您的鲜花。”
“啊!谢谢,谢谢,先生!”王后激动地表示感谢。
说完,王后向热纳维也芙优雅而和善地表示敬意,伸出一只消瘦的手,在花丛中随意摘下一朵康乃馨。
“都拿去吧,夫人,拿去。”热纳维也芙怯生生说道。
“不用了,”夫人带着迷人的微笑说道,“也许这束花是您所爱的人送的,我不能夺他人之美啊。”
热纳维也芙脸红了,王后看见了她脸上的红晕笑了。
“走吧,走吧,卡贝女公民,”阿格里戈拉说道,“走您的路吧。”
王后躬身致歉,继续往上走;在上去之前,她又转过身子,柔声说道:
“这朵花好看,这个女人又是多美啊!”
“她可没看见我。”莫朗自言自语道,他几乎半蹲在走廊的阴影之中,确实没映入王后的眼帘。
“可你们看清她了呀,是么,莫朗?是么,热纳维也芙?”莫里斯问道,心里感到双重的幸福,首先因为他给了他的朋友这次会面的机会,其次是因为他惠而不费地多少给了女囚一点点快意。
“啊!是的,是的,”热纳维也芙说道,“我看清她了,现在,即便我活到一百岁,我也忘不了她的模样啦。”
“您觉得她如何?”
“很美。”
“您呢,莫朗?”
莫朗双手合十,一言不发。
“您说说看,”莫里斯笑着低声问热纳维也芙,“莫朗爱着的莫非是王后吧?”
热纳维也芙一阵哆嗦,可是她迅速恢复了常态,也笑着答道:
“天哪,说真的,还有那么一点意思哩。”
“喂,您还同对我说,您究竟觉得王后如何,莫朗?”莫里斯追问道。
“我觉得她气色不好。”他答道。
莫里斯又挽起热纳维也芙的胳膊,带着她下楼到院子里去了。在黑乎乎的楼梯上,他觉得热纳维也芙在吻他的手。
“唉,”莫里斯说道,“这是什么意思呢,热纳维也芙?”
“莫里斯,这意思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您为了满足我一次任性,居然不惜冒砍头的危险。”
“哦!”莫里斯惊呼道,“夸大其词了,热纳维也芙。您知道,我希冀您的,决不是您的感激之情啊。”
热纳维也芙轻轻地挽紧了他的胳膊。
莫朗踉踉跄跄地在后面跟着。
这一行人又走到院子里。洛兰认出了这两个参观者,叫人放他们走出寺院监狱。热纳维也芙在离开莫里斯之前,让他答应次日到圣—雅克老待来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