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卖花女
莫里斯值勤的日子,那一议再议的星期四终于到了。
时下已是六月。天空蓝湛湛的,一片靛青色的天幕衬托出一座座白色无光的新屋。人们预感到可怕的犬星快到了,古人说这种狗永远不能解渴;巴黎庶民说,它把街道舔得光光的。巴黎干净得如同一张地毯,空气中、树枝上、花丛里弥漫着芬芳,氤氲不散,馥郁醉人,仿佛欲使首都市民多少忘掉一些广场石子路上不断蒸发出的血腥气味。
莫里斯应该在九时到达寺院监狱;他的两个同事分别是梅尔斯伏和阿格里戈拉。八点时,他在圣一雅克老街,穿着市政府人员的全套盛装,也就是背着三色肩带,显露出他那轻捷有力的身材;如同往常一样,骑马来到热纳维也芙府上,一路上,他听见看他经过的良民们对他颂扬备至,赞不绝口。
热纳维也芙已准备就绪:她穿着一条平纹细布做的素雅的裙子,披一件轻纺塔夫绸斗篷,头戴一顶缀上三色徽记的小无沿帽。
她淡妆素裹,更显得秀美怡人。
正如我们先前已经知道,莫朗是经再三请求才去的。他大概担心被人怀疑是贵族,于是披了一件日常的外套,这件外外套既像小资产者,又像是匠人穿的。他刚刚才赶到,满面倦容。
他说为了完成一件急活,整夜都在工作。
迪克斯梅见他朋友莫朗一来就出去了。
“喂,莫里斯,”热纳维也芙问道,“您有什么主意,我们如何去见王后?”
“听着,”莫里斯说道,“我的计划已定。我与你们一齐去寺院监狱,先把你们介绍给我的朋友洛兰,他负责站岗;然后我去上班,时机到来,我会去找你们的。”
“可是,”莫朗问道,“我们从哪儿看犯人呢?怎样才能看见他们呢?”
“倘若方便的话,在中饭或晚饭期间,从市政府人员值班的玻璃窗望过去。”
“好极了!”莫朗说道。
这时,莫里斯看见莫朗走向餐厅里端的酒柜,迅速喝干了一杯纯葡萄酒,这使他感到意外。莫朗是很节俭的,通常只饮略带红色的清水。
热纳维也芙发现莫里斯惊讶地看着饮酒者。
“您看看,这个可怜的莫朗为工作废寝忘食到什么程度,从昨天上午到现在,他居然滴水未进。”
“他不在这里晚餐吗?”莫里斯问道。
“不,他在城里做实验。”
其实,热纳维也芙也芙的担心是多余的。莫里斯正在热恋中,也就只顾到自己了,对莫朗的举止也只是看在眼里,并没放在心上;通常,热恋着的人除了他爱的女人而外,对其他一切都是心不在焉的。
莫朗喝光一杯酒后,又拿起一片面包,匆匆咽下。
“现在,”食客说道,“我准备好了,亲爱的莫里斯公民,您愿意,我们随时就动身。”
莫里斯在路过时采了一束死了的康乃馨,摘下其中一朵枯萎的雄蕊。他把胳膊伸向热纳维也芙,说道:
“上路吧。”
他们真的出发了。莫里斯幸福之至,溢于言表;倘若他不克制住自己,真要快活得叫出声来。说的也是,他还有何求呢?他已能肯定,热纳维也芙非但不爱莫朗,还爱着他,他很有希望。天主把睛天丽日送给大地,热纳维也芙的胳膊在他腋下颤动。宣读布告的差役狂呼声震耳欲聋,声称雅各宾党胜利,布里索(布里索(1754—1793):记者、政治家。大革命时期是山岳党人的对头,后被处死。)和他和同伙失败了,祖国得救了。
确实,人的一生中有些时候心显得太小,盛不下心中的欢乐或是痛苦。
“呵!风和日丽啊!”莫朗大声道。
莫里斯惊讶地转过头去,这可是这个常常不是心猿意马,便是精神压抑的人在他面前第一次发出感慨啊。
“啊!是的,是的,风和日丽。”热纳维也芙紧紧压住莫里斯的胳膊说道,“一直到晚上也会是睛空无云么?”
莫里斯把这句话按自己意愿去理解,更加感到幸福无比。
莫朗透过绿色镜片看着热纳维也芙,带着异样的感激的目光;也许他也是按自己的意思去诠释这句话的。
他们一路越过了小桥、犹太街和圣母桥,接着又踏上市政府广场、栏嘴街和圣一阿伏依街。他们愈往前走,莫里斯的脚步就愈轻松,相反,他的女友和他那伙伴的脚步却愈迟缓。
就这样,他们来到了老奥德里埃特街的拐角,蓦地,一个卖花女郎拦住了这一行人的去路,并向他们亮出了花篮。
“啊!多漂亮的康乃馨!”莫里斯大声说道。
“啊!是的,很美,”热纳维也芙说道,“似乎种植这些花的人只干这一件事,因为这些花还活着呢。”
这句话在年轻人的心上泛起一阵涟漪。
“啊,我漂亮的市政府人员啊,”卖花女说道,“为女公民买一束吧。她一身素装,这康乃馨可是大红的;白的配上大红很谐调的;她把鲜花别在心口,而她的心口又紧挨着您那身兰色外套,这就组成了国旗图案啦(法国国旗由红白蓝三色组成。)。”
卖花女郎年轻而貌美,她说了一通讨好的话,显得特别可爱。再说,她的恭维话也是妙语连珠,即便特意去营造,也不会如此应景切题。最后,这些康乃馨几乎有着一层象征意义,与檀木花盆里的死花非常相似。
“行,”莫里斯说道,“我买下吧,因为是康乃馨,你听明白了吗?所有其他花,我都不喜欢。”
“啊!莫里斯,”热纳维也芙说道,“没有必要了,我的花园里多着呐。”
尽管热纳维也芙嘴上这么说,眼睛里却在说:她发疯也想拥有这束花。
莫里斯拣了其中最漂亮的一束,那俊俏的卖花女向他推荐的也就是这一束。
这束花将近有二十来支深红的花蕾,散发出强烈的芳香。在鲜花丛中,有一朵大花像国王似的君临在上。
“拿着,”莫里斯对女花贩说道,在她的花篮里扔下相当于五利弗尔的证卷(法国大革命时期国家担保的一种证券,后作硬通货使用。),“拿着,给你。”
“谢谢,漂亮的市政府人员,”卖花女说道,“多谢了。”
说完,她又走向另一对公民,既然来了个开门红,她希望一天都顺利。方才那一幕表面看来稀松平常,整个过程也只有几秒钟,莫郎却两腿发软,不停地擦汗,而热纳维也芙的脸色苍白,浑身打哆嗦。她用那只可爱的小手,抖抖嗦嗦地抓住莫里斯递给她的花束,放到鼻子上,与其说是为了闻香,还不如说是在掩饰她的情绪。
余下的路走得很轻松,至少对莫里斯而言。热纳维也芙呢,她强颜欢笑。而莫朗的愉快则表现得更古怪,他时而轻轻叹口气,时而放声大笑,时而像放连珠炮似的向行人大开玩笑。
九点正,他们来到了寺院监狱。
桑代尔正在向市政府人员点名。
“到!”莫里斯把热纳维也芙交给莫朗照顾,大声说道。
“啊!欢迎。”桑代尔说道,把手伸给年轻人。
莫里斯赶紧握住伸过来的手。在当时,桑代尔的友谊弥足珍贵。
看见这个曾经指挥过鼓声咚咚的行刑队伍(是他把路易十六送上断头台的。)的著名人物,热纳维也芙颤栗不已,莫朗脸色苍白。
“这个女公民是谁?”桑代尔问莫里斯,“她来干嘛?”
“她是诚实的公民迪克斯梅的妻子,难道你没有听说过这个优秀的爱国者么,将军公民?”
“听说过,听说过,”桑代尔接着说道,“制革工场的场主,是维克多军团的步兵队长。”
“是的。”
“好!好!天哪,她真美。那么挽住她胳膊的这个家伙又是谁?”
“他是莫朗公民,她丈夫的合伙人,迪克斯梅队伍里的步兵。”
桑代尔走近热纳维也芙。
“您好,女公民。”他说道。
热纳维也芙振作了精神。
“您好,将军公民。”她笑着答道。
桑代尔为这一笑也为这称呼受宠若惊。
“你来这里干嘛,漂亮的女爱国者?”桑代尔继续问道。
“女公民从未见过卡贝寡妇,她来看看她。”莫里斯接着说道。
“嗯,”桑代尔说道,“在……之前……(暗指王后将上断头台一事。)”
他做了一个残暴的手势。
“正因为如此。”莫里斯冷冷地答道。
“好吧,”桑代尔说道,“注意别去主塔堡看她,否则开了个坏先例;总之,我相信你。”
桑代尔又一次握住莫里斯的手,向热纳维也芙点点头以示友好与允诺,又去料理其他公务了。
莫里斯与掷弹兵、步兵操练了好长时间,又与炮兵试放了几回炮,沉闷的响声向周围居民致以威慑性的敬意,然后,他才挽住热纳维也芙的胳膊,带着莫朗,向岗哨走去;洛兰正在岗哨门口声嘶力竭地指挥他的士兵操练。
“好啊!”他嚷道,“莫里斯么?妈的,还带着一个小妞,我看蛮讨人喜欢的。你这个人鬼计多端,想把她与我们的理智女神一比高低么?果真如此,阿尔泰米斯就够惨的了。”
“怎么样,士兵公民?”上尉说道。
“啊!对了。立正!”洛兰叫道,“向左转,向左转……你好,莫里斯。……别加快,正步走!”
战鼓咚咚响,士兵跑向岗哨,各就各位,这时洛兰才走过去。
他们彼此塞喧一番。
莫里斯把洛兰介绍给热纳维也芙和莫朗。
他又把来意说了一遍。
“嗯,嗯,我明白,”洛兰说道,“你想让这个男公民和这个女公民能进入主塔,这容易;我这就去布岗,并对他们说,对你与你那两个人放行。”
十分钟后,热纳维也芙和莫朗跟着三个市府政人进去,坐在玻璃窗后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