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云雾
热纳维也芙接待他时,除了最初的几道脉脉含情的目光使莫里斯飘飘然而外,其他一切均使他失望。他打算与她独处时再赶上他落下的一段感情历程,或者至少说,他自以为落下的一段路。
然而热纳维也芙计划已定,她决定不与他单独呆一起,特别是当她想到他俩在一起时自然流露的柔情密意,更觉得这样非常危险。
莫里斯把希望寄托在次日,正巧那天一个女亲戚前来拜访,热纳维也芙把她留住了,显然这是事前约定的。这一回,他无话可说了,因为不是热纳维也芙的过错。
在分手时,莫里斯被邀请把亲眷送回到她在圣一维克多沟渠街的寓所去。
莫里斯走时憋着一口气,不过他看见热纳维也芙冲着他在笑,就把这笑当成是一种许诺了。
天啊!莫里斯大错而特错了。翌日是6月2日,即吉伦特党人惨败的恐怖之日,洛兰很想把莫里斯带到国民公会去,莫里斯打发走了他的朋友,把所有杂事放在一边,去看他的女友了。可是在热纳维也芙身上,自由女神可是遇上劲敌了。
莫里斯在小客厅里看见热纳维也芙千娇百媚,满面春风,可是她身边又坐着一个贴身侍女,侍女戴着三色的国家标记,坐在靠窗的一个角落里,在手绢上刺绣,而且毫无离席的意思。
莫里斯皱起眉头。热纳维也芙发现这位奥林比斯山上的神心情不佳,于是显得更加殷勤体贴。可是,她毕竟没把这个年轻的女公务员打发走,莫里斯终于不耐烦了,比平时提前走了一个小时。
这一场戏也许纯属巧合吧。莫里斯硬是耐住了性子。当晚,政局变得极为严峻,虽说莫里斯置身于政治之外已有些时日,但消息还是传到他的耳朵里,一个在法国当政了十个月的政党垮台了,都未能使他从爱情的漩涡之中片刻分神。
次日,热纳维也芙那边旧戏重演。莫里斯防到这一着,早就拿定了主意。在他上她家门十分钟后,看见那个侍女绣完一打手绢又开始绣第二打餐巾了,于是掏出怀表,嗖地丫起,向热纳维也芙躬身致意,扭头便走了。
更有甚者,他走时连头不回一次。
热纳维也芙站起来,目光穿越花园一直尾随他离去,刹那间她头脑里一片空白,脸色苍白,精神紧张,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对自己周旋的结局十分沮丧。
这时,迪克斯梅走了进来。
“莫里斯走了?”他惊讶地问道。
“是的。”热纳维也芙也芙期期艾艾地说道。
“可他刚刚来呀?”
“刻把钟光景吧。”
“那么他会回来吗?”
“我不能肯定。”
“请你出去一下,缪盖(法语中与“铃兰”同音。)。”迪克斯梅说道。
侍女之所以换了这种花为名,是因为她憎恶玛丽这个名字,她原先与那个奥地利女人——王后同名,深为反感。
她遵照吩咐,起身便走了。
“嗨,亲受的热纳维也芙,”迪克斯梅说道,“与莫里斯讲和了吗?”
“恰恰相反,我的朋友。我以为,此刻,我们的关系比以往任何时刻都冷淡。”
“这次,是谁的过错?”迪克斯梅问道。
“毫无疑问是莫里斯。”
“哦,让我来当裁判吧。”
“什么!”热纳维也芙红着脸说道,“您看不出来?”
“他为什么生气?我猜不出。”
“他好像讨厌缪盖。”
“咳!真的?这样的话,该把这个姑娘打发走。我不能为了一个贴身侍女丢失了一位像莫里斯那样的朋友。”
“哦!”热纳维也芙说道,“我想他不至于要求把她赶出家门,他只要……”
“什么?”
“只要把她撵出我的房间就成。”
“莫里斯有理,”迪克斯梅说道,“他来看您,而不是来看缪盖的。因此他来时,缪盖呆在屋内实无必要。”
热纳维也芙惊讶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可是,我的朋友……”她说道。
“热纳维也芙,”迪克斯梅接着说道,“我原以为与您已达成默契,这样,完成任务可以更顺利一些的,但眼下,情况恰恰相反,您的畏惧使难度增大了。四天前,我以为我们之间一切都谈妥了,可现在又得从头开始。热纳维也芙,我不是对您说过我信赖您,相信您的德行情操么?我不是对您说过莫里斯该成为我们更密切更不存戒心的朋友吗?啊!我的天主啊!为什么女人总是我们计划的障碍呢!”
“可是,我的朋友,您难道就没有别的什么方法吗?我说过,为我们大家,莫里斯还是走的好。”
“是的,对我们大家来说也许是如此,可是,对我们上面的那个女人,对我们发誓要为之献出我们的财产、我们的生命,以至我们的荣誉的那个女人,那个年轻人就该回来。那边人已经对杜尔吉起疑心了,扬言要给王纪换一个仆人,您知道么?”
“行啦,我把缪盖打发走就是了。”
“啊,我的天主啊,热纳维也芙,”迪克斯梅做了一个少有的不耐烦的手势说道,“为什么您对我说这个?为什么总是要在困难之中再制造困难呢?热纳维也芙,以正直、忠诚女人的本分去做您以为该去做的事情吧,这就是我想说的;明天,我要出门,明天,我要换回莫朗,指挥工程。我不与您吃晚饭了,而让他在这里用餐。他有一些事情要问莫里斯,他会向您解释是什么事情的。他要问的,的确是事关重大,想想吧,热纳维也芙;这不是我们要达到的目的,而是手段;这是这个男子的最后希望所在了,他是那么善良,那么高尚,那么忠诚,我们应该为您,为我的这个保护者献出我们的生命。”
“我为他可以献出我的生命!”热纳维也芙充满激情地大声说道。
“嗯,那个人,热纳维也芙,我简直弄不明白,您为什么始终不能让莫里斯喜欢上他呢?可这非常重要啊!莫里斯一定要喜欢他才好。像今天这样,您把他惹火了,莫里斯也许会拒绝莫朗请他做的事情,可我们得不惜一切代价要如愿的。现在,热纳维也芙,您要我对您明说,您的细腻和柔情能为莫朗打开一条出路吗?”
“呵!先生,”热纳维也芙变了脸色,双手合十大声说道,“先生,别在说下去了。
“好吧,”迪克斯梅把嘴唇放在妻子的额头上接着说道,“坚强一些,好好想想吧。”
他走了出去。
“呵!天主啊,我的天主!”热纳维也芙忧郁地自言自语道,“他们给我施下了多大的压力让我接受我心驰神往的爱情哪!……”
次日,正如我们说过的,是休息日。(即法兰西共和国一旬中的第十日。)
迪克斯梅家如同当时所有的资产者家庭一样,有一个习俗,即周末的晚餐时间比平时更长,更加隆重。自从莫里斯成了这家的座上客之后,他每次都参加这天的晚宴,从未缺席过。到了这一天,虽说通常在午后两时主宾才入席,但莫里斯中午就到了。
热纳维也芙头看他走的样子,几乎不指望他会来了。
果不其然,正午钟响不见莫里斯身影,接着是十二点半,一点钟。
热纳维也芙带着如何焦虑的心情在等待着,真是无言以述了。
起先,她穿得尽可能朴素些;后来,看他迟迟不来,出于女人献媚邀宠的天性,她在上衣一侧别了一朵花,在秀发上又插上一朵,她等着等着,感到心里愈来愈不是滋味了。就这样待到了将近入席时间,莫里斯还是没到。
到了两点差十分,热纳维也芙听到莫里斯坐骑的蹄声,她对这蹄声是多么熟悉啊!
“啊,他终于来子,”她嚷道,“他的高傲最终没能战胜爱情。他爱我!他是多么爱我哟!”
莫里斯从马上跳下来,把马交到园丁手中,但吩咐他在原处等着。热纳维也芙看着他一步步往下走,并且看见园丁并没把马牵到马厩里去,内心稍有不安。
莫里斯走进屋里。这天,他显得格外光采照人。他穿着大翻边宽大的黑色外套,白背心,麂皮短裤勾勒出像阿波罗那样坚实有力的大腿;白细麻布衣领之上,一头秀美的卷发下露出一只宽广而光滑的额头,所有这些都衬托出他是一个温文尔雅又不乏阳刚之美的男子汉。
我们说过了,他走进屋里,他的到来使热纳维也芙心花怒放;她欢迎他时容发焕发。
“啊!您来了,”她边说边把手伸给他,“您与我们一起用晚餐是么?”
“恰恰相反,女公民,”莫里斯冷冷地说道,“我来是向您请假的。”
“请假?”
“是的,区分部杂事繁冗,要我去处理。我担心您在等我,会责备我无礼,所以特来请假。”
热纳维也芙有一阵子心里舒畅多了,这下又透不过气来。
“啊,天哪!”她说道,“迪克斯梅不在这里晚餐,他原本想在这里与您会面,因此让我把您留下来。”
“哦!现在我才明白您的热情了,夫人。有您丈夫的吩咐在先么。我还没想到这一层哩!说实在的,我那自命不凡的脾性永远也改不了啦。”
“莫里斯!”
“夫人,现在该是我来留神您的行为而不是您的言语了;我开始明白,倘若迪克斯梅不在这里,我就更没有理由留在这儿了。他不在,您就更尴尬啦。”
“为什么这么说?”热纳维也芙怯怯地问道。
“因为自我重新来访之后,您似乎故意回避我;因为您心里明白,我回来是为了您,只为您一人,天啊!但打我又回来之后,我发现您身边总是还有别人。”
“行啦,”热纳维也芙说道,“您又生气了,我的朋友,然而我已经尽力而为了。”
“没有,热纳维也芙,您还能做得更好些:要么像过去那样接待我,要么把我赶走。”
“唉,莫里斯,”热纳维也芙柔情地说道,“体谅我的处境吧,想想我的烦恼,别再为难我啦。”
说着少妇走近他,忧伤地凝视着他。
莫里斯不作声了。
“可您想要什么呢?”她又问道。
“我想爱您,热纳维也芙,因为我已感觉到,眼下没有这爱情我活不下去。”
“莫里斯,求求您了!”
“那么,夫人,”莫里斯大声嚷道,“就让我去死吧。”
“去死?”
“是的,死或是遗忘。”
“您还遗忘吗,您?”热纳维也芙嚷道,泪水从心间涌向眼眶。
“啊!不,不,”莫里斯扑通一下单膝着地,喃喃说道,“不,热纳维也芙,也许是死,可忘却,永远不可能,永远不可能!”
“不过遗忘也许是最好的选择了,”热纳维也芙毅然地接口说道,“因为这样的爱情是犯罪。”
“您也对莫朗先生这样说么?”莫里斯说道,他突然又变得冷酷起来。
“莫朗先生不像您那么疯狂,莫里斯,我永远无需向他指出在一个朋友家里该如何行事。”
“打赌吧,”莫里斯带着讥讽的神情说道,“倘若迪克斯梅在外面吃饭,莫朗就不会不在。啊,热纳维也芙,这可是阻止我爱您的一个自救办法;因为只要莫朗在这里,在您身旁,与您须臾不离,啊,不!我就爱不上您,或者说,至少我不会承认我爱您。”
“我么,”热纳维也芙已被这种没完了的无端猜疑逼得走投无路了,她歇斯底里似地抓住年轻人的胳膊大声嚷道,“我么,我向您起誓,您听着,莫里斯,我说一次就完了,再也不想说了:我向您起誓,莫朗从未与我谈起过爱情,莫朗从未爱过我,莫朗也不会爱上我的;我以我的荣誉担保,以我母亲的灵魂担保。”
“行啦,行啦!”莫里斯大声说道,“我愿意听信您说的。”
“啊!相信我吧,可怜的疯子!”她含笑地说道,这笑容如不是嫉妒者看到,可能会当成一个可爱的承诺,“请相信我吧;您还想知道什么呢?好吧,我说:莫朗爱着一个女人,世上其他任何女人在他面前都不复存在,如同野花与天上星星相比黯然失色一般。”“既然这些女人之中包括热纳维也芙,那么又有什么样的女人能够比下其他所有女人呢?”莫里斯问道。
“每个男人都有一个所爱的女人,”热纳维也芙微笑着说道,“告诉我,她们不都是造物主的杰作吗?”
“那么,”莫里斯说道,“倘若您不爱我,热纳维也芙……”
少妇不安地等着他把话说完。
“倘若您不爱我,”莫里斯继续说道,“至少您能向我发誓不会爱上其他人么?”
“啊!莫里斯,这样的话,我可以发誓,并且心甘情愿发誓。”热纳维也芙大声说道,看见莫里斯主动找了台阶下,内心很是振奋。
热纳维也芙向上天举起两只手,莫里斯紧紧抓住,狂吻不已。
“好吧,从现在起,我会变得善良、听话、有信心的;从现在起,我会宽宏大量的。我愿意对您和颜悦色,我希望自己幸福。”他说道。
“您对我不作更多的要求了么?”
“我试试。”
“现在,”热纳维也芙说道,“我想现在无需再让人牵住您的马了吧,区分部上的事情可以拖拖吧。”
“啊!热纳维也芙,我希望全世界都能拖下去,并且能为您拖下去。”
走廊响起了脚步声。
“有人来向您通报,我们可以上桌了。”热纳维也芙说道。
他们彼此飞快地握了一下手。
是莫朗前来通报,专等莫里斯和热纳维也芙上席宴会开始。
他本人也为这次周日晚宴而精心打扮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