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回头浪子
(《圣经》中的话。)
莫里斯即便插上双翅,也没飞得那么快。
大街小巷挤满了人,莫里斯视而不见,只是觉得他们碍事。一簇簇人群中传出消息,说国民议会已被包围,既然人民的尊严被这些代表们践踏了,就不许他们出来。这个说法有其道理,因为这时警钟长鸣,示威的炮声轰然作响。
可是,在这样的时刻,警钟和炮声对莫里斯又有何干?既然他本人不受约束,议员们能不能出去又与他有何干?他只要一个劲地跑就行了。
他边跑边想,此刻热纳维也芙也许在开向花园的那个小窗口等着他,一旦远远地看见他,定会给他送去妩媚的一笑。
迪克斯梅肯定已经知道他欢天喜地地回来了吧,他会向他莫里斯伸出他那只巨大厚实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他会显得多么坦率,多么诚恳啊。
打这天起,他就喜欢上迪克斯梅了;爱屋及乌,他甚至喜欢上莫朗了,还有他那头黑发,那对绿色的镜片,他一直以为在莫朗的眼镜下,闪着狡黠的目光哩。
他爱整个世界,因为他是幸福的人;他真想把鲜花扔在所有人的头上,让他们分享他的喜悦。
然而,可怜的莫里斯呀,他的希望落空了;只凭想象,并依据想象从事的人,十之八九会失望的,他就是这样的人。
出乎莫里斯意料,热纳维也芙并没有从远处对他报以一笑以示欢迎,而只是向他冷冷地无力地施礼相见,这是她用以抵挡激流涌向心间的一道堤坝。
她一直呆在二楼的内室,只是听到召唤时才下楼来。
天哪!她自己在欺骗自己哪。
只有迪克斯梅心明眼亮,他透过一道栏栅窥视莫里斯,不无讽刺地微笑着。
莫朗公民正在平静地给他的几条小尾巴染成黑色,然后贴在白猫皮上,假冒白鼬皮。
莫里斯推开甬道的小门进入花园以示熟人关系;他像往常那样在门上拉铃,以表示是他莫里斯在开门。
热纳维也芙站在关闭的窗前,打了一个寒战。
她把刚刚拉起一半的窗帘放下来了。
莫里斯进入主人家的最初感受是大失所望:热纳维也芙不仅没在底层的窗前等待他,而且在走进他早先与她道别的那个小客厅时,还不见她的芳影,他不得不让人去通报,仿佛分别了三个礼拜,他已成了外人了。
他的心揪紧了。
莫里斯最先看见的是迪克斯梅;迪克斯梅向他奔去,把他搂在怀里,高兴得大喊大叫。
这时,热纳维也芙才款款走下楼来;她已用珍珠刮片扑打过腮帮了,使脸上增添些红色,但她还没走下二十步梯级,脸上红晕已经消失,血又回流到心里去了。
莫里斯在门的阴影之下看见热纳维也芙,他含笑地向她走去,想去亲吻她的手。这时,他才发现她变多了。
而她也不无惶恐地发觉莫里斯瘦多了,只是眼神里露出了明亮而炽烈的光芒。
“您来了,先生?”她对他说道,声音无法抑制住激动。
她原本设想以一种冷漠的语气对他说话的。
她原本想说:
“您好,莫里斯公民,您何以难得一见?”
但莫里斯仍然觉得这一种问候方式还是过于冷淡了,可他不知道,这两者之间存在着多大差别啊!
迪克斯梅打断了恋人间深情的窥测和含嗔带怨的顾盼,令下人开饭,因为时近午后两点钟了。
莫里斯进入餐厅时,发现他的餐具已摆上了。
莫朗公民姗姗来迟,穿着通常穿的栗色外套和上装。他还是戴着绿色的眼镜,一绺绺长长的黑发披了下来;还是戴着那白色的襟饰。莫里斯对这个人的一切恭维不迭,他这次看见他,远没有像以前那样使他畏惧了。
说的也是,热纳维也芙又如何会爱上这位小个子化学师呢?只有爱得发疯的人头脑里才会产生这样离奇古怪的念头哩。
再说,此刻横生嫉妒也实在不合时宜。莫里斯上装兜里揣着热纳维也芙的信,他的脸上洋溢着喜悦,心在胸中狂跳。
热纳维也芙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女人自身就有这个特点,眼前的现实几乎可以消除往昔的痕迹,以及对未来的疑惧。
热纳维也芙心里乐滋滋的,又变得应付自如了,虽说她正在情意缱绻之时,但表面上还是装得平静而淡漠;这可是莫里斯没能诠释的又一处细微的差别。倘若洛兰在场的话,他会在帕尔尼(帕尔尼(1753—1818):法国诗人。)贝尔坦或是让梯—贝尔纳尔的作品中找到答案的。
他们谈到了理智女神,并认为吉伦特党的垮台,以及对上天的崇拜让位于女人的新的信仰成了时下的两件大事。迪克斯梅声称,倘若这无比的荣誉落到了热纳维也芙身上,他是不会不高兴的。莫里斯听了直想笑。热纳维也芙却同意她丈夫的见解,莫里斯看着他俩,奇怪这对夫妇如何会把爱国思想夸张到如此地步,以致使迪克斯梅这样理性化的人,以及像热纳维也芙这样情操高尚的人也会误入歧途。
莫朗发挥了妇女从政的理论,从8月10日的女英雄,梅里古尔地区的代罗瓦尼说到吉伦特党人的灵魂——罗兰夫人。话中间,他抨击了边打毛衣边列席国民议会的平民妇女。莫里斯听了这一番议论微微发笑。他对这些女性爱国者可是大不敬哩,后来,人们把“嗜好断头机”作为这些妇女的令人作呕的代名词。
“啊!莫朗公民,”迪克斯梅说道,“请尊重爱国主义精神吧,即便它误入歧途也罢。”
“依我看,”莫里斯说道,“说到爱国主义,我以为只要妇女不太贵族化,都是爱国的。”
“言之有理,”莫朗说道,“坦率地说,我觉得女人模仿男人的行为时,与男人侮辱女人时表现的怯懦一样可憎,即便这个女人是他的仇敌也不能那样。”
莫朗刚才极为自然地把莫里斯引到一个很敏感的话题上,莫里斯也以肯定手势作答,斗智开始了。这时,迪克斯梅像一个发号施令的传令官似的,补充说道:
“等等,请等等,莫朗公民;我希望,您方才的话不包括被视为国家公敌的那些女人。”
这句话是针对莫朗,也是抛向莫里斯的。
餐桌上出现片刻静默。
还是莫里斯打破了沉寂。
“不排除任何人,”他忧郁地说道,“天哪!我觉得成为国家公敌的那些女人今天已经受到惩处了。”
“您是在说寺院监狱的女囚吧,说那个奥地利女人,她的小姑子及那个卡贝小姐吧。”迪克斯梅大声说道,他说得那么冲动,那么坦然,由不得别人半点儿怀疑。
莫朗脸色苍白地等着年轻的市政府人员的回答,其紧张程度犹如别人看见他的指甲已经深深嵌进他的胸膛,即将划出一条印痕似的。
“一点儿不错,”莫里斯说道,“我说的就是她们。”
“什么!”莫朗哽咽着说道,“人们传说的都是真的罗,莫里斯公民?”
“传说什么?”年轻人问道。
“他们说囚犯受到虐待,有时连负有保护她们责任的人亦对她们不公正。”
“有些人枉为男人,”莫里斯说道,“这些懦夫从未战斗过,于是需要对被征服者施以酷刑以使自己相信是战胜者。”
“哦!您可不是这样的人,莫里斯,我能肯定。”热纳维也芙大声说道。
“夫人,”莫里斯答道,“我负责任地对您说,前国王被斩首时,我在断头机边上担任警卫。那时我手拿佩剑,若有谁胆敢拯救他,我就亲手杀掉他。可是,当他走近我时,我不由得脱下帽子,转身面对我手下的人说道:
“‘公民们,我警告你们,如有谁污辱先王,我将用剑刺穿他的肉体。’啊!我的队伍里有谁敢于反抗,我就对他不客气。当国王从瓦雷纳(法国的一个小地方,只有六百多居民。这所以出名是因为路易十六在1791年6月21日出逃时在该处被截,6月25日连同他的家室一起被带回巴黎。)返回时,还是我,亲手在巴黎张贴的一万张布告上第一个写上:
“‘谁敢向国王致敬将受鞭笞;谁敢污辱他将被吊死。’
“就这样,”莫里斯继续说道,他并未发觉他的这番话在听者之中所引起的强烈的反应,“我证明了我是一个诚实而坦率的爱国者,我憎恨国王和他们的拥戴者。另一方面,即便我坚信奥地利女人对法国所蒙受的深重灾难负有重大的责任,即便我确信如此,然而,任何人,包括桑代尔在内,休想当我的面污辱前王后。”
“公民,”迪克斯梅摇摇头,似乎对他口出狂言不以为然似的,打断他的话说,“您当我们的面这样说,可要绝对信任我哟,你明白吗?”
“当你们的面,也能当所有人的面,迪克斯梅;我还要补充一句:她也许会死在她先夫的断头机上,我可不是一个惧怕女人的人,但我也永远尊重弱者。”
“那么莫里斯先生,”热纳维也芙怯怯地问道,“王后是否向您表示过,她对您这种不多见的礼遇深为感激呢?”
“女囚多次感谢我对她的关照,夫人。”
“那么,她要是看见您回去值班会非常高兴罗?”
“我想是这样的。”莫里斯说道。
“这么说来,”莫朗说道,他像一个女人似的在嗦嗦发抖,“这个年头谁也不敢承认自己心慈手软,既然您承认自己有一颗仁爱之心,那么您也不会虐待孩子喽?”
“我?”莫里斯说道,“请去问问那可恶的西蒙吧,问问他,在他胆敢揍小卡贝时,我的拳头有多重。”
这个回答在迪克斯梅的餐桌上引起了出乎寻常的反响,所有人都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
只有莫里斯一个人坐着,他决没料到他会受到大家如此赏识,引起他们这样大的激情。
“咦,发生了什么事?”他惊奇地问道。
“我以为工场有人在叫我们。”迪克斯梅答道。
“不,不,”热纳维也芙说道,“我起初也这么想,后来才知道我们听错了。”
于是大家又各就各位。
“啊!莫里斯公民,”莫朗颤抖地说道,“那个人们常提起的勇敢地保护了孩子的市政府人员,原来是您?”
“大家都在传说吗?”莫里斯带着天真而崇高的神情问道。
“啊!真是一个高尚的人,”莫朗为了抑制住情绪,从餐桌旁边起身边说道,他想回到工场去,仿佛有什么要事在等他去处理。
“是的,公民,”迪克斯梅答道,“是的,大家都在传说;甚至可以说,所有有良知有勇气的人都在颂扬您,虽然他们不认识您。”
“让他默默无闻吧,”热纳维也芙说道,“我们给予他的荣誉可能是一种相当危险的荣誉。”
在这场意义非常的谈话中,每个人都不知不觉地谈到了英雄主义、忠诚和良知。
只是还没提到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