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爱情 (1)
说实在的,在一段时间里,莫里斯日子过得既舒心又不舒心。纯洁爱情的开端总是如此。
白天,他在勒拜尔梯埃区分部工作,晚上去圣一雅克老街探访,不时去温泉俱乐部亮亮相,一天就这样打发掉了。
他心里明白,每天晚上去见热纳维也芙,犹如吮吸爱情的蜜汁,但它永远止不住渴。
热纳维也芙是这样一个女人,表面上很胆怯,也很平易近人,她会爽快地把手伸给朋友,纯情地把额头移近朋友的嘴唇,像个心地坦然的妹妹,或是一个天真的处女;在她看来,绵绵情话仿佛是在辱骂她,亦是亵渎者肉欲的表现。
如果在拉斐尔(拉斐尔(1483-1520):文艺复兴盛期将意大利艺术发展到最高水平的杰出人物。他画笔下的圣母体现了单纯而诚挚的感情。)的纯洁的梦幻之中,他首先要表现在油布上的,是嘴角挂笑,目光圣洁,有着天使般表情的圣母的话,那么只有他的天才弟子佩鲁吉诺(佩鲁吉诺(1450-1523):意大利画家,实为拉斐尔的老师,后来拉斐尔显示出比老师更高超的艺术才华。)的大手笔才能描摹热纳维也芙的肖像了。
她生活在花丛之中,具有鲜花的清新和芬芳。她远离丈夫的工作,甚至远离他丈夫本人,莫里斯觉得,每次看见她,都像是在猜一个活生生的谜,他既不能猜出谜底,也不能直截了当地去问她。
一天傍晚,如同平时一样,他与热纳维也芙单独呆在一起,他俩坐在那个窗棂前面;记得那天夜间,他就是慌慌张张从那里破窗而入的。一轮黄灿灿的夕阳徐徐西下,清风拂起,盛开的丁香花暗香浮动。莫里斯沉吟半晌,凝视着热纳维也芙聪慧而虔诚的双眼,她正在观望蔚蓝的天穹下一颗冉冉上升的银星;于是,他壮着胆子问她:她如此年轻,而她的丈夫已过中年;她如此出众不凡,而她的丈夫看来缺乏教养、出身平凡;她是如此富有诗情画意,而她的丈夫只是关注在工场如何掂量、张开、染色兽皮;她又怎么对他以身相许呢?
“总之,在一个制革师傅的家里,怎么会出现竖琴、钢琴,以及您向我承认是您画的水粉画呢?”莫里斯问道,“最后,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我在别人家里一闻到贵族气息就憎恶透顶,而在您家里却又如此神往呢?”
热纳维也芙注视着莫里斯,目光里充满着率真之情。
“谢谢您提出的这个问题,”她说道,“这说明您是一个细心的人,也说明您从未向其他人打听过我的来历。”
“永远不会,夫人,”莫里斯说,“我有一个至死不渝的朋友,我有上百个永远追随我左右的同伴;但涉及到一个女人,尤其涉及到像热纳维也芙这样的女人,我只有一个人可以托付,那就是我自己。”
“哦,莫里斯,”少妇说道,“那么就让我亲自来告诉您您要知道的一切吧。”
“首先,您尊姓?”莫里斯问道,“我到现在只知道您的大名哪。”
热纳维也芙明白这个问题带着爱情的自私成分。
“热纳维也芙?德?特雷利。”她说道。
莫里斯重复道:
“热纳维也芙?德?特雷利。”
“我的老家毁于美洲战争,家父和哥哥参加了这次战争。”热纳维也芙继续说道。
“都是世家子弟吧?”莫里斯问道。
“不是,不是。”热纳维也芙红着脸说道。
“可是您刚才对我说,您的姓是热纳维也芙?德?特雷利呀。”
“那个‘德’字无意义,莫里斯先生;我的家富有,但绝不是贵族。”
“您是不信任我吧。”年轻人笑着说道。
“啊,不,不,”热纳维也芙接着说道,“在美洲,家父与莫朗先生的父亲是世交;迪克斯梅先生是莫朗先生生意上的经纪人。莫朗先生看见我们破产了,又知道迪克斯梅先生经济上能独立,便把他推荐给家父,家父就介绍给了我。我明白这是家里的意思,并且看出这门婚事已成定局,便接受了,因为以前我也没爱上过谁。我成为迪克斯梅的妻子已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应该说,这三年来,我的丈夫对我关心备至,体贴入微,虽然您看出我们之间趣味不同,年龄悬殊,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不过,”莫里斯说道,“在您嫁给迪克斯梅先生时,他还不是这家工场的场主呐。”
“不是的,那时我们住在勃鲁瓦。自8月10日之后,迪克斯梅先生才买下这幢房子以及附属的场房。为了不让我与工人搅在一起,也为免使我目睹一些与我的习性相悖的事物——我的习性,正如您说的,是有点贵族化的,于是他送了我这栋小楼,我独自在这里过深居简出的生活,爱干什么就干什么,随心所欲,倘若有时候您——莫里斯这样的朋友来陪我消闲,或是交流思想,我也是很愉快的。”
说着,热纳维也芙向莫里斯伸出一只手,莫里斯热情地吻了上去。
热纳维也芙脸上微微泛红。
“现在,我的朋友,”她说着抽回了手,“您知道我是怎样成为迪克斯梅先生的妻子了吧。”
“是的,”莫里斯接着说道,直愣愣地看着热纳维也芙,“可您还没向我说莫朗先生是如何成为迪克斯梅先生的合伙人哩。”
“啊!再简单不过啦。”热纳维也芙说道,“我刚才说了,迪克斯梅先生有点钱,但不多,还没能力单独盘下这么大一个工场。我刚才也对您说了,您也该记得,老莫朗先生是他的东家,亦是家父的朋友,他叫儿子也投资了一半;由于小莫朗先生在化学界交际甚广,他热衷于开拓业务,——这您也看见了,因此,迪克斯梅先生请莫朗先生具体负责生产,从此事业上得到了很大的发展。”
“那么,莫朗先生也是您的一个好朋友罗,夫人?”莫里斯问道。
“莫朗先生是一个高尚的人,是天底下心地最善良的人。”热纳维也芙庄重地说道。
“如果他只是与迪克斯梅先生共同投资了一家工场,并且发明了皮革新工艺的话,那么请允许我说一句,您对他的评价有溢美之嫌了。”莫里斯说道,他听见少妇对她丈夫的合伙人如此器重,心里酸溜溜的。
“他的功绩远不止这些,先生。”热纳维也芙说道。
“可他还年轻不是吗?”莫里斯问道,“他戴了一副绿色眼镜,要猜出他的年龄倒是挺困难的。”
“他三十五岁了。”
“您认识他很久了吗?”
“从童年时代起。”
莫里斯紧咬着嘴唇,他早就怀疑莫朗暗恋着热纳维也芙。
“啊!”莫里斯说道,“怪不得他与你们像家人一样哩。”
“只限于您看见的范围里,先生,”热纳维也芙微笑着答道,“我觉得这种亲近也只是朋友之间的,无需多作解释。”
“啊!对不起,夫人,”莫里斯说道,“您知道,所有真实的情感都有其嫉妒的一面,我对您的友谊就与您对莫朗先生的友谊相斥。”
他沉默不语了,热纳维也芙也不说话。那一天,他们只顾上谈论莫朗先生,所以那次莫里斯离开热纳维也芙时感情从未如此冲动过,因为他嫉妒了。
尽管年轻人眼睛似乎被蒙住了,什么也看不见,他春心荡漾,心乱如麻;不过,在热纳维也芙的叙述里仍然有许多空白,许多牵强,许多保留,当时,他毫不在意,但过后,他常常回想起来,心情异常难受。虽说迪克斯梅先生可以让他随意与热纳维也芙自由交谈,时间不限,而且每天晚上他俩都单独在一起,但这一切还不能宽慰他那颗受嫉妒折磨的心。不仅如此,莫里斯既已成了这家的常客,就不仅可以坦然自若地与热纳维也芙在一起,而且可以陪伴她在住家附近走动走动。热纳维也芙总是以自己那天使般的纯洁化解了小伙子的情欲,从而保护了自己。
他置身在这个大家庭之中,有一件事使他纳闷:他一方面想进一步观察莫朗对热纳维也芙是否有心;另一方面,他虽然对莫朗有成见,但莫朗的个性及其举止又吸引、诱惑着他,且与日俱增,所以想接近他。奇怪的是,他越是想和他套近乎,这个古怪之人似乎越是故意疏远他。于是莫里斯就在热纳维也芙跟前抱怨,认为莫朗确实已把他当成情敌了,疏远他是由于嫉妒心理在作怪。
“莫朗公民憎恨我。”一天,他对热纳维也芙说道。
“对您?”热纳维也芙用那双妩媚的眼睛惊讶地看着他说道。
“是的,我能肯定。”
“那么他又为何要恨您呢?”
“您想要我说出来吗?”莫里斯大声问道。
“当然啦。”热纳维也芙接着说。
“那好,因为我……”
莫里斯欲言又止。他本想说:“因为我爱您。”
“我不能说出原因。”莫里斯红着脸又说道。
敢作敢为的共和党人在热纳维也芙面前居然变得像一个小姑娘似的腼腆、语塞了。
热纳维也芙莞尔一笑。
“倘若您说,”她接着说道,“你俩之间不够默契,也许我还能相信。您生性热情,头脑聪明,有审美情趣;莫朗是个商人歉化学家。他怕羞,谦逊……正由于怕羞、谦逊才难以主动向您迈出第一步。”
“哦!谁要求他主动与我接近啦?我已经向他迈出五十步了;他连个反应都没有。不是的,”莫里斯摇摇头继续说道,“不是的,肯定不是这个原因。”
“那么又是什么原因呢?”
莫里斯宁可保持沉默。
就在他俩这次谈话的次日,他于午后两点来到热纳维也芙住处,看见她梳妆打扮正要出门。
“啊!欢迎您来,”热纳维也芙说道,“您可要做我的骑士了。”
“上哪儿去?”莫里斯问道。
“我去奥特伊。天气好极啦。我想去散散步。马车送我们到关卡后,我们就下车散步到奥特伊办完事之后,再回到关卡乘马车。”
“啊!”莫里斯高兴地说道,“您给我安排了多美好的一天哪。”
两个年轻人上路了。过了帕西,他们在大路边下了马车,轻轻地跳到路沿上,一路漫步而去。
到了奥特伊,热纳维也芙止步了。
“请在公园边上等我,”她说道,“我办完事就来找您。”
“您到哪一家去?”莫里斯问道。
“去一个女友家。”
“我不能陪伴您去吗?”
热纳维也芙笑着摇摇头。
“不可能。”她说道。
莫里斯抿着嘴唇。
“那好吧,”他说道,“我等着。”
“嘿!怎么啦?”热纳维也芙问道。
“没什么,”莫里斯答道,“您去得很久么?”
“莫里斯,倘若我早知道我打搅您了,倘若我早知道您另有安排,我就不会请您与我一起来,我会让另一个人来陪我……”热纳维也芙说道。
“让莫朗先生作陪?”莫里斯迅速追问道。
“不是,您知道莫朗先生在杭布伊工场里,到晚上才能回来。”
“为此我就获此殊荣罗?”
“莫里斯,”热纳维也芙温柔地说道,“我不能让有约在先的人等着我,倘若您不便送我回家的话,就先回巴黎去,只是让马车再跑一趟接我。”
“不,不,夫人,”莫里斯赶忙说道,“我悉听遵命。”
说完,他向热纳维也芙躬身致敬,后者轻叹一声,进入奥特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