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纸条
另外两名市政府人员匆匆上塔来。一队卫兵随后也到了。
所有的门都关闭,哨兵挡住每个房间的出口。
“您想干什么,先生?”王后见莫里斯进入她的房间,问道,“我正要上床,突然在五分钟前,市政府公民(说着王后指指阿格里戈拉)冲进这间房间,甚至不对我说他想干什么。”
“夫人,”莫里斯边躬身致意边说道,“不是我的同事希望从您那里得到什么,而是我。”
“您,先生?”玛丽-安托瓦内特问道,直愣愣地望着莫里斯,她对他的良好的教养一直印象很深,“您想要什么?”
“我希望您把那张纸条交给我,我进来时,您藏起来了。”
主公和伊丽莎白夫人不禁一阵战栗。王后脸色陡变。
“您误会了,先生,”她说着,“我什么也没藏。”
“你说谎,奥地利女人!”阿格里戈拉叫喊道。
莫里斯迅速把手压在他同事的肩上。
“等等,亲爱的同事,”他对他说道,“让我与女公民先谈,我好歹是个检察官。”
“问吧,可对她别客气,他妈的!”
“您把一张纸条藏起来了,女公民,”莫里斯严肃地说道,“应该把它交还给我们。”
“什么纸条。”
“迪松女儿给您带来的那张,而公民——您的女儿(莫里斯指着小公主)用手帕捡起来了。”
三个女人面面相觑,神色慌张。
“可是,先生,这比暴政还要厉害,”王后说道,“女人啊!女人!”
“请别混淆是非,”莫里斯坚定地说道,“我们既不是法官,也不是刽子手,我们只是监视人,也就是负责看管你们的同样的公民。我们有令在身,违背军令,就是背叛。女公民,请把您藏起来的纸条交还给我们,我求您了。”
“先生们,”王后高傲地说道,“既然你们是监视人,那就找吧,今夜已像往常一样,让我们睡不成觉。”
“天主不允许我们的手去触女人。我马上派人向公社汇报,我们正在等待命令下达;不过,请您不要上床,您想睡,就请睡在长沙发上,我们守着您……如果需要,先开始搜查。”
“出什么事了?”迪松妻子那张惊恐的脸伸进门口,问道。
“女公民,是这样的,你无意中又帮了她们一个忙,因此你永远也别想再见你的女儿了。”
“见不着女儿……你在说什么呀,公民?”迪松妻子问道,她还不明白为什么她本人也见不到女儿了。
“告诉你吧,你的女儿到这里来不是为了看你,而是为了把一封信交给卡贝女公民。她再也来不了啦。”
“不过,如果她来不了,我也就不能见到她了,因为你们不许我们出去。”
“这次,你可不要怨任何人了,是你的错。”莫里斯说道。
“啊!”可怜的母亲怒吼道,“我的错!你在说什么,我的错!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保证。噢!倘若我知道真的发生什么事的话,你就倒霉了,安托瓦内特,你要为我付出昂贵的代价。”
说着,这个绝望的女人向王后伸伸拳头。
“别威胁人,”莫里斯说道,“我们希望能平平和和去解决眼下的问题。你是女人,安托瓦内特女公民是母亲,她大概也怜悯另一个母亲的。明天,你的女儿会被逮捕入狱……倘若发现了什么隐情,她和她的女友都完了,你是知道的,我们无所不能。”
迪松妻子听莫里斯说话,越听越害怕,向王后瞟了一眼,几乎丧失了理智。
“你听见了吗,安托瓦内特?……我的女儿!……是你断送了我女儿的性命!”
王后似乎也被吓住了,她倒不是害怕她的女狱卒眼睛里冒出的凶光,而是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绝望。
“请来一下,迪松太太。”她说道,“我有话要对您说。”
“嘻!别耍花招啦,”莫里斯的同事大声说道,“我们不是多余的人,妈的!在市政府人员面前就该正大光明。”
“让她们去吧,阿格里戈拉公民,”莫里斯凑着此人的耳边说道,“只要掌握情况,什么方式都行。”
“你说得对,莫里斯公民,可是……”
“我们到玻璃门后面去,阿格里戈拉公民,如果你听我的,就背过身子;我相信我们对她作出让步,不会后悔的。”
王后听见这句话是冲着她说的,向年轻人投了感激的一瞥。莫里斯安之若泰地转过头去,走到玻璃门的另一面去了,阿格里戈拉跟随其后。
“你瞧瞧这个女人,”他对阿格里戈拉说道,“作为王后,她罪孽深重;但作为女人,她秉性崇高而伟大。推翻王室是一件大好事,灾难能使人们灵魂纯洁。”
“好啊!你说得多好,莫里斯公民!我真喜欢听你和你的朋友洛兰说话。你刚才说的也是诗句么?”
莫里斯笑了。
在他俩说话的当儿,莫里斯安排的私下会面在玻璃门的另一面进行。迪松妻子走近王后。
“太太,”王后对她说道,“您的绝望伤透了我的心;我不愿让您失去孩子,这太残酷了;可是,您想过没有,如果您按这些男人的要求去做了,也许您的女儿也一样完了。”
“按他们说的去做!”迪松老婆叫喊道,“按他们说的去做!”
“可是在此之前,总该知道是什么事情吧。”
“什么事情?”女狱卒带着近于无知的好奇心问道。
“您的女儿把她的女友也带来了。”
“是的,像她一样也是个女工;因为士兵的缘故,她不愿意单身来。”
“这个女友交给您女儿一张纸条;您的女儿丢在地上了;这时正巧玛丽走过,捡了起来。这张纸确实平平常常,但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会从中找碴儿。市政府的人不是对您说了么,只要他们想找,总是找得出来的,是么?”
“再说下去,说下去。”
“好吧。事情是这样的:您要我把纸条交出来,您要我出卖一个朋友,即便这样也许仍救不了您的女儿,明白么?”
“按他们说的去做!”那女人大喊道,“按他们说的去做!”
“可是,倘若这张纸牵连了您的女儿怎么办,”王后说道,“您心里该明白!”
“我的女儿和我一样是遵纪守法的爱国者,”悍妇大声说道,“感谢上帝!迪松家人的所作所为大家都有数!按他们说的去做!”
“天哪!”王后说道,“我多么希望能说服她啊!”
“我的女儿!还我女儿!”迪松老婆边蹬脚边吼道,“交出那张纸,安托瓦内特,交出来。”
“在这里,夫人。”
说着,王后把一张纸交给这个多灾多难的女人,那女人兴奋地把纸高举过来,叫喊道:
“来啊,来啊,市政府的公民们。我拿到纸啦,拿去吧,把孩子还给我。”
“您出卖了我们的朋友和我的嫂嫂。”伊丽莎白夫人说道。
“不,姑子,”王后伤心地答道,“我只是牺牲了我们自己。这张纸不会牵连其他人。”
莫里斯和他的同伴听见迪松老婆的叫喊声,走到她面前;她把那张纸迅速交给他们。他们打开纸,念道:
在东方,一个朋友仍在关心着。
莫里斯在纸上看了一眼,大吃一惊。
他对这字迹似乎并不陌生。
“噢,天主啊,”他大声说道,“是热纳维也芙的字迹吗?啊不,这不可能,我疯啦。笔迹有些像,可是,热纳维也芙与王后有什么关连呢?”
他转过身子,看见玛丽-安托瓦内特在注视着他。迪松妻子呢,她在等待命运的判决,因此眼睛几乎要把莫里斯吞下了。
“你刚才做了一件好事,”他对迪松妻子说道,“而您,女公民,做了一件漂亮事。”他又对王后说道。
“那么,先生,”玛丽-安托瓦内特答道,“我的榜样可使您效仿,烧掉这张纸,您就做了一件慈善的事了。”
“你在开玩笑,奥地利女人,”阿格里戈拉说道,“这张纸也许能使我们端掉一个贵族窝。把它烧掉?决不,这样做太傻啦。”
“烧掉它吧,”迪松老婆说道,“这张纸会牵连我的女儿。”
“有可能牵连你的女儿和其他人,”阿格里戈拉说道,他从莫里斯手里取过纸;倘若莫里斯一人在场,他肯定会把它烧掉了。
十分钟之后,这张纸条放在了公社委员的办公桌上;纸条立即被打开,多种解释随之而来。
“‘在东方,一个朋友仍在关心着。’”一个人琢磨道,“活见鬼,什么意思?”
“天哪!”一位地理学家答道,“这还不清楚么:洛里昂(洛里昂与“东方”在法文里同音,这里指的是一个港口。)是布列塔尼地区的一个小城,在瓦纳和坎贝两省府之间。喔!倘若这个城市真的藏匿了贵族,他们还在关心着那个奥地利女人的话,就该把这座城烧掉。”
“尤其危险的是,洛里昂是一个海港,在那里可以与英国人取得联系。”另一个人说。
“我建议往洛里昂派一名特使,在那儿进行调查。”第三个人说道。
讨论情况通报给莫里斯听了。
“纸条上所说的‘东方’究竟在哪里,我表示怀疑,”他心里想道,“但可以肯定地说,不在布列塔尼地区。”
我们上面已经叙述过了,王后为了避免经过她丈夫曾经被囚禁过的那个房间,从此不下塔堡到花园里去了;于是次日,她请求与她的女儿和伊丽莎白夫人登到塔顶上去透透空气。
她的请求立即被批准了;可是莫里斯也跟着上去了,他躲在楼顶层的一个小间里,看看头天晚上那张纸条有没有下文。
起先,王后与伊丽落白夫人和她的女儿在安然漫步;后来,她们停下来,而那两位王妃却继续散步。王后转身面对东方,聚精会神地瞧着一座房子,在房子的几个窗口上露出了几个人;其中一个人拿着一条白色手帕。
莫里斯从口袋里掏出望远镜,当他对准目标时,王后猛地挥一下手,仿佛是想让窗口上的那些观者退下去似的。然而莫里斯已经发现一个男人的脑袋,他长着金色头发,面色白皙,神情甚为恭敬,甚至到卑谦的程度。
这个观望者约摸二十五六岁,在这个年轻人背后,站着一名女子,半个身体被他挡着。莫里斯把望远镜移向她,猛一看以为是热纳维也芙,不禁悸动一下,把自己暴露了。那边女子手上也拿着一只望远镜,她拖着身边的男子猛地向后退去,她真是热纳维也芙吗?她也认出莫里斯了么?这对观望者是否仅仅发现王后的暗示才退回去的呢?
莫里斯又等了一会儿,想看看年轻人与那个少妇是否还会出现。然而他看见窗口始终是空空的,于是便让他的同事阿格里戈拉严格监视那座房子,自己则飞奔而下,跑出去在干草门街的一角打埋伏,想弄明白这幢房子里的观望者是否从里面走出来。一切都是徒劳,那边再无动静。
自迪松女儿的女伴固执地虚掩着脸,并且坚持一言不发时,莫里斯就心里痒痒的,好奇心难忍,于是他又往圣-雅克老街奔去,一路上脑子里装着许多离奇古怪的想法。
他走进去时,热纳维也芙穿着白色浴衣,坐在茉莉花棚架下,通常她就是在那里用餐的。她像以前那样向莫里斯亲切地打招呼,请他与她一起喝一杯巧克力。
他俩交谈时,迪克斯梅也来了,说在一天中料想不到的时间里能看见莫里斯真是莫大的荣幸。还没等莫里斯端起巧克力杯子,他已经带着生意场上惯有的热情,提议请他这位在勒拜尔梯埃区分部当书记的朋友与他一起去他的工场转一圈。莫里斯同意了。
“亲爱的莫里斯,”迪克斯梅挽着年轻人的胳膊,边走边说道,“告诉您一个重要新闻。”
“政治的?”莫里斯问道,他还是满脑子政治。
“啊!亲爱的公民,”迪克斯梅笑着说道,“我们那些人会对政治感兴趣么?不,不,一个纯粹技术上的新闻。您也知道,我的尊敬的朋友莫朗是一位杰出的化学家,他刚刚发明了一种制造不褪色的红色羊皮的秘方,这是空前的。这种颜色,我马上拿给您看看,另外,您还会看见莫朗是如何工作的,他是个真正的艺术家呀。”
莫里斯不明白一个制红色羊皮的工人如何会成为一个艺术家的。但他接受了这个建议,跟随迪克斯梅,穿过几个工场,在一间特殊的实验室里,看见莫朗在工作。他戴着蓝色的眼镜,穿着工作服,专心致志地把肮脏的原色羊皮染成红色。他捋起袖管,可以看到他那双手和胳膊一直红到了臂肘。照迪克斯梅的说法,他把全部身心投入到胭脂虫上去了。
他无暇旁顾,只是向莫里斯点头示意。
“怎么样,莫朗公民,”迪克斯梅问道,“有何见教?”
“只要采用这个工艺,我们每年就净挣十万利费尔,”莫朗说道,“我已有一个礼拜没睡觉了,浓酸把我眼睛烧坏了。”
莫里斯让迪克斯梅与莫朗呆在一起,他自己则去找热纳维也芙了,他心里想:
“应该承认,市政府的这份工作都快把英雄磨成傻瓜啦。在寺院监狱呆上一个礼拜,都变成了贵族啦,自己快要揭发自己了。好心的迪克斯梅!能干的莫朗!可爱的热纳维也芙!都是好样的!而我怎么居然对这些人产生怀疑!”
热纳维也芙温柔地笑着等着莫里斯走过去,顷刻间,他把他设想的种种疑点都一扫而光了。她永远是那么温柔、友善和妩媚。
莫里斯觉得只有在看见热纳维也芙的时候才真正在生活着。余下的时间,他都在发烧,人们称之为“九三年高烧”,这种高烧把巴黎分成两大阵营,把生活变成了无休无止的战场。
正午时分,他得离开热纳维也芙,回到寺院监狱去。
在圣一阿伏依街尽头,他遇见洛兰,洛兰刚下岗,走在后面压队,他临时离开队伍,走向莫里斯;莫里斯方才看到热纳维也芙,内心充满着喜悦,并且喜形于色。
“啊!”洛兰友好地摇晃着他朋友的手说道,
“你隐藏忧伤也是白搭,
你的心,我看得十分透彻;
你不说,可你在叹息,
目光流露爱情,爱情充溢心间。”
莫里斯把手伸进口袋去找钥匙。这是常用的妙方,可以筑堤以防止他的朋友诗情泛滥。那位仁兄看见他这个动作,笑着一溜了之。
“对了,”洛兰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道,“你在寺院监狱还有三天,莫里斯;我把小卡贝托付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