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爱情 (2)
莫里斯走到预约地点,来回踱步,像塔尔甘(罗马历代皇帝的姓。)那样,在他路过之处,凡有草、花或是野菊,他均用手中的短杖敲打几下。再说,一条路也很短,他像那些忙忙碌碌的人那样,来回不停地跑动。
莫里斯萦绕在心头上的,是想知道热纳维也芙究竟爱不爱他。她与他在一起的举止,只是像一个姐姐或是一个女友,总使他感到不满足。他可是在全心全意地爱着她哩。白天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而在夜里又总是在梦里与她重逢。以前,他只想着一件事,见到热纳维也芙。现在不够了,热纳维也芙得爱他才行。
热纳维也芙走了一个钟点,在他看来有一个世界那么长;他终于看见她带着微笑向他走来。莫里斯却紧锁着眉头向她迎去。我们那些可怜的多情人就是这样,他即便身在福中也还是在汲取痛苦。
热纳维也芙笑吟吟地挽起了莫里斯的胳膊。
“我来啦,”她说道,“对不起,我的朋友,让您久等啦……”
莫里斯只是点点头以示作答,于是两人走上一条小径,小径静谧,土地松软,林木葱茏,绿荫如盖,一拐弯处,便是大路了。
这是春天一个温馨的夜晚,每株植物向苍天散发出芬芳;每只雀儿或栖息在枝桠间,或跳跃在荆棘中,向天主啼唱着爱情的圣歌;总之,这个夜晚哪,仿佛原本就是让人流连忘返,永志不忘的。
莫里斯不说话,热纳维也芙在沉思。她用挽住莫里斯胳膊的那只手抚着一束花,另一只手去摘花瓣。
“您怎么啦?”莫里斯突然问道,“今天谁让您这么忧伤了?”
热纳维也芙本想说:“是幸福。”
然而她只是用温情而隽永的目光凝视着他。
“可您呢?”她问道,“您不是也比平时悲伤么?”
“我么,”莫里斯说道,“我悲伤是有道理的,我很不幸;您呢?”
“您,不幸?”
“当然罗;您难道从我颤抖的声音里没有感觉到我在受痛苦的煎熬么?当我与您或是与您的丈夫交谈时,我时常突然起身,不得不到户外去透透空气,因为我觉得我的心快要碎了,难道您不知道么?”
“那么,”热纳维也芙不自然地问道,“您痛苦的原因何在呢?”
“倘若我是一位娇滴滴的小姐,”莫里斯苦笑着说道,“那我会说我神经疼。”
“那么现在您疼吗?”
“很疼。”莫里斯说道。
“那么我们回去吧。”
“这就走,夫人?”
“当然啦。”
“啊,对了,”年轻人嘟哝着说道,“我忘了,莫朗先生晚上要从杭布伊回家,而现在天已黑了。”
热纳维也芙看着他,目光里含怨带嗔。
“又来了?”她说道。
“为什么那一天您当我的面那样夸莫朗先生呢?”莫里斯说道,“这是您的不对。”
“从何时开始,我在一个可尊敬的人面前,不能评价另一个可尊敬的人啦?”热纳维也芙问道。
“这种尊敬可动感情了,所以您盼望匆忙赶路,就是担心迟到几分钟。”
“您今天实在是太不公正啦,莫里斯;我今天不是与您一起度过了很长时间吗?”
“您说得对,我太苛求啦,真的,”莫里斯接着说道,他的脾气发作了,“快去看莫朗先生吧,快走!”
热纳维也芙真感到他做得太过分了。
“对,”她说道,“去看莫朗先生。至少他是一个不让我为难的朋友。”
“这些人都是珍贵的朋友,”莫里斯嫉妒得透不过气来了,“我知道,对我来说,我希望结交这样的朋友。”
此时,他们已经走上了大路,地平线上霞光一片;夕阳西下,把最后一株金光洒在残废军人院的金色圆顶上。一颗星星,又在蓝湛湛的天穹上闪烁;在往昔的一个夜晚,热纳维也芙已经注意到这升起的第一颗星星了。
热纳维也芙带着隐隐的忧伤从莫里斯的胳膊里解脱出来。
“为什么您要让我难受?”她问道。
“啊!”莫里斯说道,“那是因为我没有我认识的那些人那么机灵;那是因为我不懂得如何让别人爱我。”
“莫里斯!”热纳维也芙轻唤了一声。
“呵!夫人,倘若他总是很平和,情绪总是很稳定,那是因为他不痛苦。”热纳维也芙又把她白皙的手伸进莫里斯壮实的胳膊里。
“求求您了,”她失声地说道,“别说了,别说下去了!”
“那又是为什么?”
“因为您的声音让我受不了。”
“这么说来,我的一切,哪怕是声音都让您不悦了?”
“住嘴,我祈求您。”
“遵命,夫人。”
狂热的年轻人把手放在他那汗水濡湿的额头上。
热纳维也芙看见他真的在备受煎熬。像莫里斯这样性格的人,痛苦上来了自有他异乎寻常之处。
“您是我的朋友,莫里斯。”热纳维也芙带着纯洁的表情看着他,“我的一个不可多得的朋友;莫里斯,可别让我失去您啊。”
“噢!即便失去,您也不会懊恼多久的!”莫里斯大声说道。
“您想错了,”热纳维也芙说道,“我会长久懊恼的,一辈子。”
热纳维也芙!热纳维也芙!”莫里斯大声说道,“可怜可怜我吧。”
热纳维也芙一阵颤栗。
莫里斯呼唤她的名字这还是第一次,且是如此深情。
“好吧,”莫里斯继续说道,“既然您也猜到了,就让我向您和盘托出吧,热纳维也芙;即便您看我一眼也能把我杀死……我沉默太久了,我要说,热纳维也芙。”
“先生,”少妇说道,“以我们友谊的名义,我求您别说了;先生,我还要求您,这样做,即便不是为您,是为我也好呀。以上天的名义,一句话也别说了,别再说了。”
“友谊,友谊。倘若您对我的友谊是像对莫朗先生那样的,那我宁愿不要您的友谊,热纳维也芙;我要比别人更多的东西。”
“够了,”迪克斯梅夫人说道,庄严地挥了挥手,“够了,林代先生,这就是我的马车,请送我回到我丈夫身边。”
莫里斯头脑发涨,情绪激奋,浑身发抖。马车就在几步远处等着,热纳维也芙走向车子时又把手挽住莫里斯的胳膊,此时此刻,年轻人觉得这只手变得犹如一团火那样灼人。他俩登上马车,热纳维也芙坐在车厢里面,莫里斯坐在前面。他们穿越整个巴黎,彼此没说一句话。
只是一路上,热纳维也芙一直用手绢捂住自己的眼睛。
当他们回到工场时,迪克斯梅还在工作室忙着;莫朗从杭布伊回来了,正在更衣。热纳维也芙把手伸给莫里斯,回到自己卧室,并对他说:
“别了,莫里斯,是您要这样的结局。”
莫里斯没吭声,他径直走向壁炉,上面挂着热纳维也芙的细密肖像画,他热吻上去,把画像压在自己的心口上,又放回原处,走了出去。
莫里斯回到住处时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走回来的;他穿过整个巴黎时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刚刚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在他眼前一一闪过如同梦幻,他既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自己说的话,也没意识到是出于何种情感。有时,最明智的人,最有自制力的人,也会在想象的巨大的威力作用之下魂不守舍。
我们已经说了,莫里斯是一路小跑,在本能驱使下返回的,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回家。他没让贴身侍仆帮助就自己宽衣解带,女厨娘端上现成夜宵,他也不屑一顾;后来,他从桌上拿起白天送来的许多信,一封接一封都看了,但没看进去一个字。他仍然置身于嫉妒的迷雾、理智的沉醉之中。
到了十点钟,莫里斯机械地睡下,如同他离开热纳维也芙之后所做的一切一样,上床也没经过大脑。
倘若有谁把他自己的所作行为当成另一个人干的,讲述给冷静理智的莫里斯听的话,他一定会表示不理解,并且把干这样蠢事的人当成是疯子;但在此刻,他只是感到他的希望受到了一次猛烈的打击,虽说他强烈地意识到那是很渺茫的一线希望,但却寄托了他的全部幸福的梦幻,现在,这些梦幻如同无形的雾汽,在天边飘荡不定。
在这样的背景下,莫里斯的情况是可想而知的了:他受到打击的头脑昏昏沉沉,他刚上床便睡去了,或者不如说他直到次日前失去了感情。
一阵吵声把他惊醒,那是公务员开门发出的声响;他照例前来打开莫里斯卧室开向大花园的窗户,并把鲜花带来了。
在九三年,人们酷爱种花,莫里斯也喜欢花;可是这一天,他甚至没向那花看一眼,只是把手支起脑袋,尽力去回忆头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莫里斯扪心自问,他不明白,他赌气的原因究竟何在呢;惟一的解释是他嫉妒莫朗;可是他把玩弄嫉妒游戏的时间选择错了:他嫉妒的对象在杭布伊,而他本人正与他所爱的人单独在一起,其时正是初春莺飞草长的时节,万物苏醒,大自然以全部的美来助兴,他本来可以尽情享受这次聚会的。
他把热纳维也芙送到奥特伊的那幢房子里去,她在那里呆了一个多小时,他丝毫没有怀疑在那里发生的一切;不。不停地搅乱他的生活的,是他老想着,莫朗爱上热纳维也芙的这个念头。这可是大脑里离奇的幻觉,心理上的离奇的组合,因为迪克斯梅的合伙人可从来没有做过一个动作,投过一个目光,说过一句话会给予这样一种假设以现实的表象。
仆人的声音把他从幻想中拉出来。
“公民,”他指着桌上打开的一封封信说道,“要保存的,您挑选完了么,还是我全部烧掉?”
“烧什么?”莫里斯问道。
“信呀,公民昨天临睡前不是都读过了么。”
莫里斯可记不起读过什么信。
“都烧掉。”他说道。
“这是今天的信,公民,”公务员说道。
他把一扎信递给莫里斯,自己则把其他信扔进壁炉里。
莫里斯拿起一叠信,手指上感到了厚厚的封蜡,隐约嗅出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他翻阅着一叠信封,看见一枚图章和一种字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这个人在任何时刻都临危不惧,现在闻到一封信的香味竟然脸然变得苍白。
公务员走近他,问他怎么了;莫里斯只是用手示意他出去。
莫里斯左翻右看那封信,他感到了不祥的预兆,浑身发抖,如同人们对未知显出恐惧一般。
他终于鼓起勇气,打开信,读了下去:
莫里斯公民:
是断绝我们往来的时候了,从您的方面来说,已超过了友谊允许的界线。您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公民。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夜,从昨晚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来看,您应该明白,您已不可能再上我家了。我希望您对我丈夫作出某种解释。我希望就在今天看到您致迪克斯梅先生的信函,并且也不得不对自己说,我很遗憾失去了一位误入歧途的朋友,而社会的传统道德也不允许我再见到他了。
永别了。
热纳维也芙
又及:送信人等着复信。
莫里斯招呼侍仆进来。
“谁把这封信带来的?”
“一个听差公民。”
“他还在吗?”
“是的。”
莫里斯没有叹息,也毫不犹豫。他从床上一跃而下,套上一条裤子,坐在书桌前,随便抓起一张纸(结果拿到印有区分部台头的信笺),写道:
迪克斯梅公民:
我曾经喜欢您,现在还喜欢您,但我再也不能来见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