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新生4 (1)
欧罗巴的局势突然紧张起来。
克利斯朵夫回忆起那次同惶恐不安的奥里维一同经历的紧急的情形,但那时战争的危险像乌云一样瞬间消散了。现在,整个欧洲都被罩着战争的阴云,而克里斯朵夫的心境也变了,他不可能再参与民族的仇恨。他的心情正像一八一三年的歌德一样,没有仇恨,为什么厮杀?青春逝去后,又为什么能恨?他早就走出了仇恨的区域。他对这些互相指责的民族平等相待,不分亲疏。他已经认清了各个民族的价值和对世界的贡献,一个人在精神上达到一定的高度,就“不分民族,而对于别的民族的祸福就跟本族的祸福一样真挚”。暴雨的乌云已经沉下来,周围只有天空——“任鹏鸟飞翔的无边无际的天空”。
然而有时候,克利斯朵夫也觉得这么敌视有些难堪。在巴黎,人们表示得十分明显,使他时刻记得自己属于敌对国;他心爱的乔治也无意中在他面前显露出他对德国的敌对情绪,这使他很伤心。于是他离开了,推说要去看葛拉齐亚的女儿,到罗马去逗留了一段时间。但那边的局势也并不平静,民族主义的骄傲已经蔓延到了那是,意大利人的性格已经改变了。
克利斯朵夫站在罗马耶尼居峰的平台上,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俯视这个纷乱又调和的城市,正好象征现在的世界:古代的废墟,马洛克式的屋顶,现代派的建筑,纠结在一起的杉树与蔷薇——各个世纪,各种风格,被聪明的头脑组合成和谐的整体。同样,人类的精神会用它本身的秩序与光线,照在这个不停争吵的世界上。
克利斯朵夫没有在罗马多作停留,这个城市让他觉得印象太强了,有些害怕,他必须站得远远的才能体会到这种和谐,如果留下来则有被卷入的危险,就像那些与他同种族的人一样。——他有时也回德国去住一阵。虽然德国和法国的局势已日益紧张,结果还是巴黎深深地诱惑着他。那儿有乔治,他把他当儿子来看待,除了感情方面的影响,思想方面也有作用。他作为一个思想活跃的、积极参与一切精神生活的艺术家,对德国的生活再也不习惯了。德国并不缺少艺术家,而是艺术家在德国缺少空气。
相反,在莱茵河的另一边,在艺术上每隔一些时候间断地还有一些集体的热情和群众的骚动。像铁塔威镇着巴黎一样,在欧洲平原上指路的是永不熄灭的灯塔,不止一个的德国思想家像迷失在黑暗中的鸟一般飞向灯塔。可是,有谁能体会那把邻国的许多慷慨激昂的心引到法兰西来的那股意气相投的力量啊,伸手乞援而无关于政治的人又不知有多少!……而你们,德意志的弟兄们对我们视而不见,没听见我们的话:“看,我们向你们伸着手啊,无论是谎言还是仇恨,都不能分开我们。为了我们精神和民族的伟大,我们是互相需要的。我们是西方的一对翅膀,缺了一个就无法飞翔。战争要来就来罢!我们的手始终紧握在一起,像兄弟一样默契的心灵始终在一块儿飞跃。”
克利斯朵夫是这样想的。他感觉到两个民族是如此相得益彰,也感觉到如果不互相帮助的话,他们的精神、艺术、行动又会是多么不完全。
他的音乐风格逐渐转向恬静而凄美。当年的作品像初春的雷雨闪电,在心中积聚、爆发,过后又消失了;现在的作品则像夏日里飘过的白云,山顶积雪的山峦,周身光彩夺目的鲲鹏慢慢地飞翔,天空填满了……创造!就像八月里柔和的太阳底下丰收的庄稼……
先是迷迷朦朦的、精力充沛的、惘然的境界,像丰硕的葡萄,饱满的麦穗,像即将当母亲的妇女一般具有一种莫名的欢快的感觉,管风琴轰隆隆地响起,蜂房中蜜蜂欢唱着……从这片镇定高亢的音乐中间,逐渐地透露出这主要的节奏;行星的轨迹更加清晰了,开始慢慢旋转……
于是束缚很久的意志释放了,风驰电掣的梦境,像驯服野马般地将它牢牢夹住。创作的灵感,晓得带着它那快捷的节奏自有它的规则,一定要服从,它紧紧地束缚着那些近乎疯狂的力,为它们定下目标,指明路程。理智与本能开始追求契合点。黑乎乎空洞洞的影子开朗了。前面的道路还有一阵阵的光明与希望,它们也一样会在未来创作中酝酿着相互磨合紧密的小天地……
画上的轮廓已经完成。晓色朦胧中露出它的真相,和谐的色彩,脸上曲折的线条,全都变得明晰了。他几乎拿出了自己一生中所有的宝藏力图完成作品。记忆的长河也开始流淌,冲出阵阵清新的气息。精神解放了感官,令它们如痴如狂;它自己却默默地无声无息地伏在一旁守候,预备选择对象。
一切都已就绪了:工人们用头脑所设计的作品,从感官方面获得的材料就这样开始去做了。一个大建筑师是需要一大批技术高超而诚恳的工人为他服务的,大教堂也就这样竣工了。
“而上帝却在瞧着他的作品,认为还不够出色。”
建筑师端详着作品的全部,又亲自修理,令它更加和谐。
幻想结束了。噢,我亲爱的上帝!……
夏日的白云,周身色彩夺目的鲲鹏,缓缓地飞翔;整个天宇都被它们的巨大的翅膀掩遮了。
然而克利斯朵夫的生活并不局限于艺术,像他这类人不可能没有爱;他所要的不仅仅是平等的爱,为艺术家放射生机的博爱;并且,还需要有一定的偏爱;他是需要将自己贡献给一班他青睐的人。这好似树的根枝,他内心中全部血液都是靠这个爱来一步步更新的。
克利斯朵夫周身的血还没有枯竭时,还在领略着爱的滋养——那便是他此生最大的幸福与快乐。他的爱透出一种双重性:一方面是对他深爱的人——葛拉齐亚的女儿,一方面是对奥里维的儿子。他内心中已将两个孩子结合在一起了,以后还会在现实中将他们紧紧地结合起来。
在高兰德那儿,乔治见到了奥洛拉。奥洛拉寄住在她的表姨母家里;每年都在罗马逗留几个月,剩下的日子便都在巴黎度过。她十八岁,比乔治小五岁。个头高挑,身子直挺,姿态优美,头不显得大而脸盘很宽,淡黄色的金发,晒得黑黑的皮肤,上嘴唇显得有些单薄,明澈的眼睛,笑呵呵的仿佛总是在思索;胖胖的下巴,黄褐色的双手,圆而结实但很美丽的胳膊,长得十分漂亮的脖子。她真地十分快活,喜欢享受,追求安逸,精神显得格外饱满。她没有书卷气,当然也很少有那些感伤,她性情很像葛拉齐亚的散漫和懒惰,能一下子睡上十几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她来来去去,笑嘻嘻的,似乎还在梦中没有清醒。克利斯朵夫称她为睡美人,常常令他不由得想起萨皮纳。
她上床时唱歌,起床时也唱歌,没有缘由地大笑,像孩子般地傻笑,格格的笑声清脆悦耳像铜铃一般。谁都不会明白她是如何消磨日子的。高兰德费尽一切心思想教她一套出色的功底,那对普通的姑娘像穿衣服一样容易,对奥洛拉却是完全没用。她不想学任何东西,一部书要看上几个月,认为作品有意思,感兴趣的,也是过了八天就会连题材都全忘记了。她毫不在意地写错别字,讨论到高深的问题一定弄出让人忍俊不禁的错。她的年轻,她的兴趣,她的缺少书卷气,就连她的缺点,也近于荒唐的糊涂,自私中都带有一丝天真,这一切都令人感到新奇有趣。何况她又是那么自然。可这个诚实而慵懒的女孩子偶尔也会挺天真地卖弄风情,挑逗一般青年,居然美其名曰到野外去写生,或者弹弹肖邦的《夜曲》,拿着从未接触过的诗词,说些没有关系的话语,戴着同样毫无联系、痴心妄想的帽子。
克利斯朵夫注视着她,偷偷地觉得好笑。他对奥洛拉的情感是父亲的那般伟大的慈爱,永远的宽容,还带些打趣的韵味;同时也带有一种虔诚敬爱的心理,因为这个准备接受别人的爱的女孩子,便是他当年深爱的人的化身。谁也不会明白克利斯朵夫的爱有多么深,只有奥洛拉明白,克利斯朵夫几乎总是在她身旁,她几乎把她作为家族中的成员了。以前因为不像兄弟那样受宠而觉得痛苦的时期,她下意识地跟克利斯朵夫亲近,体会到他的痛苦,而他同样也看见她的悲哀;两人却都不表白,而是将苦恼放在心中。后来她突然意识到母亲和克利斯朵夫之间的情感,便以为自己在参与他们的秘密,虽然他们一直未向她透露过什么。葛拉齐亚临死的嘱托,和此时在克利斯朵夫手上戴着的戒指,使她明白了其中的含意。于是她偷偷与克利斯朵夫不知有多少联系,也没必要清楚地了解他们之中的复杂。她十分真诚地发自心底地喜欢这个老朋友,虽然从未花点儿精力弹他的作品,哪怕一遍都没有过。她颇有音乐天赋,可是她连裁开乐谱的好奇都没有,只喜欢和他不拘小节地聊天,而自从在他那儿遇见乔治?耶南以后,她来得更勤了。
在乔治那方面,也没感到来克利斯朵夫这里会这么有意思。
可是两个年轻人这种真正的感情是过了很久很久才了解的。他们开始用着互相嘲讽的眼光看彼此,两个人无一点儿相同甚至相像的地方。一个是无法静止的水银,一个是沉静的死水,可是不会过多久,水银就会变得平静,沉静的死水也可能起了微澜。乔治批评奥洛拉的装饰,调侃她的意大利口味——不大去理会细腻的层次,喜欢鲜明的对照。奥洛拉则是讽刺乔治,学他那种古板单调而又装模作样的举止谈吐。尽管互相挖苦,两个人仍然那样开心——但却不明白为什么,又为了什么能相互讥讽呢,还是仅此当作话题?他们甚至把克利斯朵夫也拉进他们的圈子,他也会顽皮地替他们传口信。他们故意装不在乎,实际是相反的,他们对辱枪舌战的话太专注了,而且只要见面就避免不了要吵架斗嘴。那些争执并不激烈,因为大家怕让对方受伤害,感到那些打在自己身上的手都十分亲切,所以打人不及挨打有意思。他们经常用好奇欣赏的目光观察,睁大眼睛找寻双方的缺点,没想到结果却是愈来愈着迷,但他们从不承认这点。与克利斯朵夫单处时,每个人都抱怨那个讨厌极了。但只要克利斯朵夫给他们制造机会见面,他们都不肯错过。
有一天,奥洛拉在老朋友家里,告诉他星期日上午过来看他。过了片刻,乔治照往常一样冲进来,对克利斯朵夫说他星期天下午来。星期天早上,奥洛拉没有来,赶到乔治约定的时间,她来了,道歉并解释她有事耽搁了,早上没能来,然后又编了一个借口。克利斯朵夫觉得她耍手腕挺有趣,于是说:“可惜,你是应该碰到乔治的;他已经来过了,我们一起吃了午饭;可是下午他没时间,不能来了。”
奥洛拉大大失望了,不再继续听克利斯朵夫讲话了。而他却兴高采烈地和她谈着,她漫不经心地答着,几乎都要恨他了。突然有人按铃,原来是乔治,奥洛拉觉得十分惊讶。克利斯朵夫笑着望着她,她这才恍然明白他是在逗她玩儿,她红着脸笑了。他又顽皮地作出恐吓的手势,突然她激动地跑去紧紧地拥抱着他。他伏在她耳畔用意大利语轻声说:“小淘气,小坏蛋,小刁钻……”
她用胖胖的手温柔而又俏皮地掩住了他的嘴。
乔治被他们这又笑又拥抱的样儿,弄得稀里糊涂,而他的惊诧,甚至有些恼火的眼色,更让他们开心。
克利斯朵夫便是这样设法让两个孩子融洽地接近了。等到即将成功了,他又几乎怨自己。他没分别地爱着他们,但却把乔治批评得更紧,因为他察觉到了他的缺点;而另一方面他却把奥洛拉看得过于理想与完美,因此认为自己对奥洛拉的命运比对乔治要负更大的责任:因为乔治可以看作自己的儿子,可以说代表自己。所以他很难决定,把天真无邪的奥洛拉托付给一个强于她的同伴是否是一种罪过。
他们俩订婚不久,有一天在树荫下乘凉,恰巧克利斯朵夫在后面经过,听见奥洛拉一面说笑打趣一面向乔治问起他以前的私情,克利斯朵夫吃了一惊,他没想到的是乔治很爽快地说出来了。此外,他们俩还坦白了更多,表现出奥洛拉对乔治道德观念的要求没像克利斯朵夫那么认真。两个人虽然十分相爱,但始终没把对方看作是永不分离的。在爱情和婚姻的问题上,他们如此洒脱的精神固然是可以称道的,也有它的美,但和旧观念中白头到老“至死不渝”的结合迥然不同。克利斯朵夫眼望着这对恋人,不免有些惘然……他已经远离他们了!载着我们儿女的船行驶得更快!……可是忍耐着点儿罢,终究大家会在彼岸相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