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新生3 (4)
葛拉齐亚当然可以让克利斯朵夫得到和平,但对于她自己却早就没有和平了。不仅肉体遭受了全部的磨损,精神方面的平衡也被严重破坏,但儿子的状态却不见好转。两年以来,她一直过着忐忑不安的日子,可雷翁那罗却还用着致人于死地的手段来使她更加恐惧。他让爱他的人整天担心的这种本领已经到了一个最高境界了: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为了折腾坏人,他那空空的脑袋里尽是装着一些怪异的想法,结果呢?竟然变成了一种癫狂病。最悲哀的是,真正的疾病就在他装病的时候悄悄加深了,死神就站在床边。简直是让人心悸的讥讽!几年以来,葛拉齐亚被儿子的装病折磨够了,当真的病到来时,倒不肯再信了……一个人的感情不是没有限度的,谎话早已将她那慈悲的心透支完了。当雷翁那罗讲实话的时候,她却认为是假装的;而她有朝一日知道了事实以后,又是终生的悔恨。
雷翁那罗的恶毒一直也没变。他虽然谁也不爱,但他也不允许周围的人除了他之外再爱别人。嫉妒就是他惟一的情欲。母亲与克利斯朵夫已经被迫分离,但他仍不满足,他想将他们之间的忠贞不渝的亲密关系也给毁掉。他已用上了他经常使的武器——害病——让母亲发誓不再嫁人,但他还是不放心,他硬是要停止母亲跟克利斯朵夫之间的通信,这可是她无法忍受的。儿子的专横跋扈却给了她自由,她不但把他的谎话揭穿,还狠命地骂他一顿,可事情过后又像做下了罪恶的事一样开始责怪自己。因为雷翁那罗在狂怒之下,真地病倒了,而且又因为母亲不相信他,他的病势一天比一天沉重。他十分气愤,真想快点儿死了,这样也好对母亲出气,但谁也没料到这种希望会真地实现。
等到医生告诉葛拉齐亚,说她的儿子已经没希望的时候,她仿佛受了霹雳一样。但她必须隐瞒自己的绝望,好去骗那个经常骗她的儿子。他自己也觉察到了这一次的确很严重,但他不相信,死死地盯着母亲的眼睛,就希望像他说谎时一样看出责怪的意味。总算到了必须相信的时候,对于他以及他的家属来说这是极其可怕的:原因在于他不想死!
儿子终于不再醒来的时候,看到了一切的葛拉齐亚并没叫喊一声,也没有一声的怨叹,这样沉默的她让人担忧,实际上她根本没力气痛苦;只有惟一的愿望,那就是死。她仍旧干着日常琐事,表面上看过去还是那样镇静。过了几周以后,在她那张更显沉静的脸上居然有了笑容,谁也不会想到她内心的痛苦,更别提克利斯朵夫了。她根本没提到自己,仅仅是通知他这件事,对于克利斯朵夫充满不安的来信,她根本不回。虽然他想来,但她不让他来。两三个月过去了以后,她从前的那种端庄而恬静的口吻又恢复了,她觉得把自己的不足送给他负责简直是在犯罪。她明白在他的心目中她所有的感情都会引起共鸣,也明白他需要她。她没有强自抑制自己的心情,只因为有克利斯朵夫能够给予她寄托而支撑着活着,她自己的生命早已被消耗殆尽了。可是那时的她仍尽量在信中避免显露出她的爱。毫无疑问,这就是因为她有着比过去更强的爱情,但由于总想着死去的儿子反对,她的爱情就受到良心的谴责。因此,她更沉默了,逼着自己很长时间不去写信。
这种缄默的原因,克利斯朵夫不理解。偶尔,他可以从语气纯净而又平淡的来信中听出一些出乎意料的意思,说明正有一股被压抑的热情在哭泣。他被吓住了,连一句也不敢提了,就像一个人屏住呼吸,生怕那幻影消失。他猜想到了她的下一封信肯定很冷淡,原因是要将这一次的情感掩盖起来……之后便又是一片平静……
一天下午,乔治与爱麦虞贤在克利斯朵夫的家中。两个人都在想着个人的烦心事:爱麦虞贤的是关于文坛的愤愤不平,乔治的是关于某一次的运动比赛不满意。克利斯朵夫就很平静地听着,亲亲热热地跟他们开玩笑。突然有人按铃,乔治便去开门,原来是高兰德的当差送来一封信。克利斯朵夫在窗旁看信,那两个人仍在讨论着,没有注意到背对着他们的克利斯朵夫,他们更没有注意到他走进了房间,就算呆会儿注意到了也不会在意。但由于他始终不出来,所以乔治便去敲门,根本没回音,乔治是知道他的脾气的,因而也就不再敲了。过了几分钟,克利斯朵夫回来了,神情非常镇静,但看上去很累,非常温和。因为自己冷落了客人,他表示很抱歉,将刚才停下的话又接下去了,当说起他们的烦恼时,他安慰的话说了很多。他那种语气令他们莫名其妙,但却十分感动。
他们走了以后,乔治去了高兰德的家里,看见了哭得一塌糊涂的她。她开口便问:
“受到了这么大的打击,他怎么样啦?我可怜的朋友?简直太残忍了!
乔治感到有些奇怪。高兰德便向他解释,说她刚才给克利斯朵夫写了一封信,将葛拉齐亚辞世的消息告诉了他。
葛拉齐亚还没来得及跟任何人告别便离开了。这几个月以来,她的生命十分脆弱,轻轻一阵风就会吹倒它。在这次流行性感冒发作的前一天,她收到了一封来自克利斯朵夫的口吻温柔的信,她深为感动,想让他过来,她觉得所有使他们分开的理由统统都是虚伪的,罪过的。由于没精神,她便将写信这事往后推了。可第二天到了,她又起不来床,虽写了几行,就已头昏脑涨,况且她也在犹豫着,怕打扰克利斯朵夫,不敢将自己的病情写出来。他那时正在忙着练习那阕根据爱麦虞贤的一首叫做《福地》的诗写的、附有合唱的交响曲:因为似乎象征他俩的命运,所以两人都非常喜欢这个题材。
这作品克利斯朵夫已经跟葛拉齐亚描述了好几遍了,第一次演奏就定在下周……实在不应该打扰他。葛拉齐亚只是在信里说自己得了流感,可后来她还是觉得说得太严重了,便又撕掉,却没有力气再写了。她本想着晚上再写的,没想到晚上已经来不及了,让他来也已经太晚了,就连信也写不成了……死神的降临真是太快了!需要几百年才可以培养出来的东西,在几个时辰内就遭到了毁灭……葛拉齐亚惟一来得及的是将手上的戒指交给女儿,让她去交给克利斯朵夫。她一直不太亲近奥洛拉,但如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才满怀怜爱地看着这张仍留在世上的脸,紧紧地抓着女儿的手,这只手以后就可以替她握她的朋友的手了,她高兴地想着:
“我并没全部离开这个世界。”
在冲动之下,乔治跑出了高兰德家,重回到克利斯朵夫那儿。高兰德平日的话语早就使他明白了葛拉齐亚和他老朋友的关系,甚至还为此打趣克利斯朵夫,但他当时既同情又着急,他能感受到克利斯朵夫承受这样一个打击的痛苦;他要跑到他的面前,将他拥在怀中,怜悯他。因为他了解克利斯朵夫是一个感情十分激烈的人,所以看到刚刚他那么镇静反而很担心。他按下门铃,没有动静;他就再按,然后又在门上敲了几下跟克利斯朵夫约好了的暗号,这时才听见有椅子移动的声音,接着便是重重的似乎微微踉跄的脚步声。克利斯朵夫打开了门,表情居然十分平静,这不禁令原想扑到他怀里去的乔治呆住了,不知道怎么开口。克利斯朵夫心平气和地说:“孩子,是你吗?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啦?”
乔治很慌乱,嗑嗑巴巴地说:“是的。”
“好吧,那你进来吧。”
克利斯朵夫就坐回去,靠着窗户,头仰着靠在椅背上,看着对面屋顶上以及傍晚的霞光,完全不理睬乔治。乔治一边在桌上假装找东西,一边偷偷瞅了一眼克利斯朵夫。老人面无表情,夕阳照在他的半张胸和一部分额角上。乔治来到隔壁的房间里,像是在继续找东西。克利斯朵夫刚才就是拿了信进了这个房间,现在,信仍在床上放着,被褥上清楚地留下了身体躺过的痕迹。此外,地毯上还掉着一本书,书打开的一页是折着的。乔治把它拾了起来,知道了这是《福音书》中描述玛特兰纳遇见园丁的那一段。
乔治又来到外面的屋子里,左翻翻,右找找,以免不知所措,偷空就又看了一眼克利斯朵夫。他真想跟他说,他多么替他伤心,但克利斯朵夫那开朗的神情,令乔治感到说什么都不太合适,当时的情形却像是他需要别人安慰似的。他有些胆怯,说了句:“我走了。”
克利斯朵夫头也不回地说了声:“孩子,再会吧。”
乔治轻轻带上门,走了。
克利斯朵夫就这样一直坐着。天都黑了。他没有痛苦,也没有思想,没有确切的概念,就像一个实在太疲倦的人一样,听着模糊的音乐,也不去了解。到了深夜,他才站了起来。他一头栽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音乐仍在那儿响着。
于是他见到了她。她,那是他心爱的人……她微笑着伸着手对他说:
“你现在已经超过火线了。”
他的心被溶化了。一片和平充满了密布着星星的夜空,各个星球的音乐全力演绎它静止的、深沉的内涵……
当他醒来的时候,天早已大亮了,但那极乐的境界却依然存在,听到的话就像远处的光芒一样始终回旋在脑中。他起床,他的心被一种潜移默化的、神圣的热情鼓动着。
他一大半的灵魂已去了彼岸。一个人越是生活,越是创造,越是在爱着,越是失去他所爱的,他便逐渐逃离开死神。
他内心十分兴奋地过了一些日子,他不再感到约束,不再等待,也不再依靠。他获得了解救,斗争也宣告结束了。离开了战场,在黑夜中他看着燃烧的荆棘逐渐熄灭了。它已经距离很远了,当荆棘的火光替他照路时,他还以为自己已达巅峰了,但从那时开始,他又走了很久的路,却不觉得山顶近了。现在他明白了,就算一直走下去,也不可能到达那儿。但是,如果一个人走进了光明地带却没失去所爱的人,那么就算永远这样走下去,也不会感到时间太长。
他不出门,也没人来敲门。乔治一下子把所有的同情都发泄光了,回到家,也安心了,这件事儿在第二天就被他抛诸脑后了。高兰德去罗马了。爱麦虞贤根本不知道,他一向都那么小器,独自生闷气,就是由于克利斯朵夫没去回访他。因此克利斯朵夫可以尽情地跟他心爱的人安安静静地交谈——从此以后,她就像母亲体内的婴儿一样不再跟他分开了。而他们之间的谈话是那么感性,这不是言语能形容得了的,就算是音乐也不见得能表达出来。克利斯朵夫在感情洋溢时,惟一能做的就是闭上眼睛,静静地聆听着自己的心曲。或者坐在琴前,让自己的手指说上几个小时的话。他的临时即兴在这一时期比在一生中任何时候都多。他不会将自己的思想写出来。这有什么用呢?
几周过去后,他又重新走出门来与大家见面。除了乔治,跟他亲近的人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即兴的习惯保持了一段时间,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常常出现。有一天晚上,在高兰德的家里,克利斯朵夫即兴地弹了将近一个多小时的琴,他尽情地发泄,忘记了客厅里其余的人。他们谁也不想笑他,他的这些感人肺腑的即兴使大家听得心中戚然。就连那些不明白其中含义的人,心中都很伤感;高兰德甚至落泪……克利斯朵夫弹完了,猛地转过身,看着大家激动的样子,他耸耸肩膀,大声地笑起来。
他达到了一种境界,一种痛苦可以幻化为力量的境界——一种由他来控制的力量。痛苦不再降服他,倒是他令痛苦屈服了:无论它怎样骚动,怎么暴跳,最终还是被他关到了笼子里。
在这个时期,他创作了最深沉同时也是最快乐的作品,其中就有《福音书》中的一幕,这乔治一听就明白:
“女人,你怎么哭了?”
“有人挪走了我的主,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
她说完之后转过身来,看见了耶稣站在她眼前,而她不知道那就是耶稣。
——还有一组慷慨悲壮的歌,这是按照西班牙通俗歌谣写的,其中有一首特别的情歌,那凄美的情调就像一团黑色的火焰:
我愿是埋葬你的坟墓,
这样我的手臂便能永远抱着你。
——还有两阕交响曲,其题目分别是《平静的岛》和《西比翁之梦》。在约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的全集里,这两件作品代表着当时音乐方面一切最高的成就,最完美的结合:包括德意志的那种亲切、深沉、极富神秘色彩的思想,意大利的热情洋溢的曲调,法兰西的细腻而丰富的节奏,有着极多层次的和声,所有的这些都被他融和到了一起。
这种从“天人永隔的悲痛中激发的热情”,持续了两三个月。之后,克利斯朵夫又坚强地、脚踏稳实地、重新回到人生的队伍中去。死亡的风吹开了悲观主义的最后一层雾气,吹开了苦修心灵的晦暗,吹开了半明半昧的神秘幻影。乌云散去露出一条长虹。天色像是被泪水洗过,显得更明净,还挂着微笑。这就是详和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