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新生4 (2)
目前,那只船不花心思去想它的航路,是否有险滩,是否风和日丽,只是随风漂流——让当时的风俗渐渐抹去的自由精神,在思想与行动的其他方面按情理也要表现出来。可事实并非如此:人类的天性是不会在意矛盾的存在的。一方面风俗解放了自由,一方面思想却受到扼制,竟然要求宗教用枷锁来束缚它。尽管这两种极端的途径都极不合理,但竟能在同一代人的心灵中出现。复兴旧教的潮流正在使一部分知识分子和上层人物迷恋,乔治和奥洛拉也竟被迷住了。
最有趣的是看到这个天生不服的乔治,从不信仰教义,从不理会上帝与魔鬼——对一切都讥讽的真正的小高卢人——也会顷刻间道出真理就在基督教教义中的话,他现在急需一个真理,而这真理恰好配合了他的行动和他的法国布尔乔亚的隔代遗传,以及他那对自由的倦意。小马迷失久了,他走回来,会自觉地将自己缚在民族的锄犁上。只需见到个把朋友就足矣了,对思想界的运动格外敏感的乔治立即投降了。奥洛拉像没有主见的孩子,跟着他——无论天涯海角,她都会随他走的。他们突然非常自信,看不起一切与他们持不同意见的人。噢,真是大大的讥讽:这两个轻佻的孩子居然也变成了虔诚的信徒;而葛拉齐亚与奥里维,凭着他们的圣洁、努力,和那样的苦心孤诣,倒失去了信仰。
克利斯朵夫怀着极大的兴趣洞察着这一代心灵上的溶化,绝不想像爱麦虞贤那样对抗;因为爱麦虞贤抱着自由女神的理想主义,看到以往敌人大显身手就非常气愤。但我们无法抵挡的风,就等它吹过。人类理智过于疲劳了,它这才作了一次巨大的努力,昏然入睡,像熬了一天的疲惫不堪的儿童,在睡前做着祷告。梦乡的门打开了:除了宗教,仍有无数神通广大、神秘莫测的神明,如柏格林,如威廉?詹姆斯,都蹒跚踉跄、步履踌躇了。甚至在科学理念里也表现出理智灵魂的困乏。这些日子是会过去的,允许他们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吧!明天,精神就会清醒,变得灵敏、自由……艰辛的工作过后,睡梦是甜美的。很难有空闲休息的克利斯朵夫,看到他的孩子们能享受他自己得不到的这种幸福,他很高兴。他现在心神安定,自认信仰坚固,相信着他们的甜美梦想。他不情愿,也不能够与他们相处。他心想,葛拉齐亚的悲伤和奥里维的郁闷在儿女身上竟然没有了,这才是一种好事。
“我们全部的痛苦,我,我的朋友们,多少我们前辈所承受的苦痛,不过是让这两个孩子得到幸福……这幸福,安多纳德,你本该享受但却被剥夺了!啊!一般不幸的人能体验到用他们的牺牲才换来的幸福,那有多么美好!”
为什么要反对和拒绝这种幸福呢?我们无权命令别人依照我们的方式享受幸福,他们有自己的方式,也会用自己的方式领悟幸福。最大限度,克利斯朵夫只是要求,而且很温和地要求乔治和奥洛拉,别太轻蔑那些同他一样不信仰宗教的人。
他们却是根本不屑与他讨论,神气傲慢,似乎在说:“他是不会理解这些的……”
在他们灵魂深处,克利斯朵夫是个过去的人,而他们并不重视往昔!他们总是幼稚天真地谈论着他们的未来,等到克利斯朵夫永远不在的时候——但他们真地十分爱他——真是两个骄傲自大的孩子!他们在你身边像蔓藤一样繁衍生长。这种自然的力量你是无法克服的,它将推赶着你……
“去罢!去罢!你滚开吧!这儿已不再需要你!现在该轮到我们了!……”
克利斯朵夫忧郁而又焦虑地听着他们不可能说出来的话,很想对他们说:“干嘛这么急!我在这儿呆得很好呢,别把我当成死人看吧!”
他觉得他们专横而又天真幼稚的脾气很有意思。有一天他们对他十分轻蔑,他就毫不介意地对他们说:“你们尽情地说罢,说我是个糊涂虫罢。”“不,老朋友,”奥洛拉大笑着回答,“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可是你懂得太少太老了。”
“那你又懂得什么,可爱的姑娘!你算是大彻大悟了吗?”
“别讥讽我,我知道的事确实少,可是乔治,他,他知道呢。”
克利斯朵夫笑了:“对的,孩子,你说得真对。爱人永远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
要克利斯朵夫承认自己在思想上不如他们这很容易,可要承认他们的音乐却很难。他们尽量考验着他的耐性,只要他们一到,钢琴就停不下来了。她似小鸟,爱情煽动了他们歌唱的兴致,但不如小鸟唱得悦耳。奥洛拉对自己的音乐天赋从不太夸耀,可是对未婚夫的才能,看法迥然不同;她觉得乔治的演奏和克利斯朵夫没什么区别,或许她还更加欣赏乔治的呢。而乔治尽管聪明,会自我嘲讽,也险些被爱人的信心折服了。克利斯朵夫不和他们争执,反而故装同意,随声附和奥洛拉的话。有时他厌烦到了极点,只有走出房门,并把门弄得响一些。他又诚恳而又怜惜地微笑着,听乔治用琴弹《特里斯坦》。那小伙子拿出全部精神,把这壮烈的曲子奏成少女般的羞涩温情。克利斯朵夫不由得大笑,但不情愿透露他狂笑的缘由,只好拥抱着乔治。他就喜欢他这样,说不准更加喜爱他了……可怜的孩子!……噢,人间有了爱,艺术也逊色了。
他常常和爱麦虞贤谈起他的孩子们——他是这样称他们的对乔治更偏爱的爱麦虞贤,取笑说克利斯朵夫有了奥洛拉,就应该让出乔治,克利斯朵夫拥有全部,未免有失公平了。
尽管两人很少与外界来往,但他们的清纯友谊已成为社会上的美谈。爱麦虞贤对克利斯朵夫抱着极大的热诚,只是为了骄傲而掩饰着;为了要遮掩,他故意喜怒无常,有时十分粗暴地对待克利斯朵夫,但这也无法瞒过克利斯朵夫。他知道并十分明白这颗心是无比忠诚的,也知道并理解这份忠诚有多么可贵。每个星期他们见两三次面,逢着身体欠佳,不能出门时,他们就书信来往,像一些来自远方朋友的信。世事变迁已远不及思想在科学与艺术方面所表现的进步令他们欣喜。他们总是活在自己的思想中,对着他们的艺术苦苦思索,或在迷乱的事实中间辨别出常人无法发现的,可以在人类的思想史上留下微微痕迹的微光。
克利斯朵夫上爱麦虞贤那儿去的时候更多些。虽然最近一次病后,他的身体不见得强于朋友,但他们早已认为爱麦虞贤尤其需要休养。克利斯朵夫已不可能轻松地爬上爱麦虞贤的六层楼,每次走的时候都要喘息一会儿才能继续。他们俩都不大注意保重身体。虽然两人支气管都有病,时常会喘不过气来,但仍不能阻止他们吸烟。克利斯朵夫爱上爱麦虞贤家,也是这个原因:奥洛拉时常因为他抽烟而与他吵闹,令他只有躲开。两个朋友在谈笑中时常会有剧烈的咳嗽,停下来两人又相视而笑,好似两个犯了过失的孩子。有时,一个会教训另一个咳个不停的人,但只要一口气平消了,受教训的人就会坚决反抗,说咳嗽与抽烟没有丝毫关系。
爱麦虞贤的一只灰色猫正蹲在堆满纸张的书桌的一个空白处,目不转睛地瞅着两个抽烟的人,带着奇怪的神情。克利斯朵夫说它是代表他们的良知,因为不想见到良知,他就给它扣上帽子。那只猫虚弱得很,也并非贵种,是爱麦虞贤在大街上捡来的一只半死的猫;它再没从那次磨难中恢复过来,吃得少,更难得玩儿,不出一点儿声音;性情极其温顺,睁着眼睛盯着主人。他在家的时候显得十分可怜,它就心甘情愿十分满足地呆在他身边,不是沉默,就是几个小时对着笼中的鸟发呆。只要你关心它一点儿,它就很有礼貌地打鼾。爱麦虞贤摸它几下,克利斯朵夫也下手很重地摸它几下,它都接受,永远不抓人、咬人。它身体矮小纤弱,一只眼睛总在淌泪,常常咳嗽;倘若它能说话也会厚着脸说“抽烟与咳嗽无关”,可他们的任何行为,它一律忍受着,似乎心里一直在想:“他们是人,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爱麦虞贤十分疼它,他认为他们的命运与这只猫十分相似。克利斯朵夫还认为就连眼神都是相同的。
“当然没什么好奇怪的。”爱麦虞贤说。
动物是反映它们的生活环境的,相貌与形态也会跟着主人而改变的。糊涂人养的猫,目光决不同于有思想内涵的人养的猫。家畜的善与恶,坦荡与险恶,聪明与愚蠢,不但在于主人对它的教训,还会跟着主人的行为而定。甚至有时也不用人施加影响,环境也能改变它的相貌:山清水秀的风景能使它长有神采奕奕的眼睛。——爱麦虞贤的灰色猫,是和这一切相配合、相协调的。因为它有一个没有空气的顶楼,残废的主人,还有巴黎阴灰的天色。
爱麦虞贤变得温和多了,与认识克利斯朵夫之初大不相同。给他这一大改变的是一桩极为平凡的悲剧。有一回他脾气来了,很明白又极其无情地向他的女友表明不在乎她的感情,于是她突然失踪了。他找了整整一夜,急得不知所措,最后终于在一家警察分局里找到了她。原来她在要跳赛纳河时被人扯住了衣角,当时她的脚已经跨过了桥栏;当别人抓她时,她坚决不说姓名地址,仍要去寻死。看到听到这情形,爱麦虞贤惊讶了:自己受尽了磨难以后再去折磨别人,这是他绝对无法接受的。他把绝望的女子领回家中,尽力安慰,要她完全相信她要求什么他都一定给她。他平息了她的怒气,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她的情与爱,把自己生命中仅剩的给了她。这之后,他心中所有的精华涌动起来。一向主张行动的信徒此刻竟相信只有一桩行动是美好的:就是不要去伤害别人。
他的任务使命都已完成,只拿他当成触发行动的工具的那些力早已掀起了人间的巨浪。一旦完成任务,他就毫无价值。行动继续下去,但永远不需要他了。他目送着它向前,对那些“施舍”在他个人身上的侮辱也早已不以为然,但对于诋毁他信仰的行为还不能漠然对待。因为这个自由主义思想者虽自以为摆脱了所有宗教的束缚,还笑话克利斯朵夫是个虚伪的教士,但像一切坚毅的思想家一样,他还有他的祭坛,把梦想当成神明信奉着,不惜用自己的灵魂与肉体作为祭礼。现在这祭坛也已无人登踏了,爱麦虞贤为此十分痛苦。那些被众人历尽艰辛捧上台信奉的神圣的思想,一百年来最优秀的人为之洒干了热血,现在却被后人践踏:怎么不伤心落泪呢?所有法兰西理想主义的辉煌遗产,都已被现代的青年一代盲目地糟蹋了!他们到底因为什么竟会追念那些我们击败的妖怪,竟会甘愿套上我们砸得粉碎的枷锁,大声疾呼,要求暴力的统治?为什么要在我们法兰西重新点燃仇恨与战争的火焰?
“不只是法国,全世界都变样了。”克利斯朵夫笑着说,“从西班牙到中国,同样受着暴风吹打。没有任何地方是平静的了!连我们的瑞士也在高声歌唱民族主义,是不是太荒唐了?”
“你看到这种情景不担心吗?”
“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现在看到的潮流不是几个人的的情欲激发出来的,而是由一个支配宇宙的难以见到的神明支配的。在这神明面前,我屈服了。倘若我不明白,那是我的笨拙,不是他的过错,你得试着去了解他。但是在你们所有人当中谁愿意操这份心?你们混吃混喝,也只能看见眼前的东西,以为那是目的地;你们目光短浅,只看见鼓动你们的浪,却望不见浩瀚的海洋!今日的浪潮是被我们昨日的浪潮拍动起来的,而今日的浪还得替明日的浪敞开道路,让明日的浪忘却今日的浪,正好像今日的浪忘却昨天的浪。我对于眼前的民族主义没有丝毫感觉——既不称赞,也不害怕,它会随时间一同前往的。它正在过去,已经永远地过去了,它是梯子上最好的一级。咱们爬到顶上去享受罢!输送给养的军队自会来的。听吧,他早已在打鼓吹笛高声歌唱了!……
(克利斯朵夫拿手指敲打桌子,猫被吓了一跳。)
“……目前任何一个民族都有急迫的需要,要把自己的力量集中起来,列一张清单。因为一百年来每个民族都力求转变了,而这转变是由于互相的影响,由于世界上所有有识之士作出了十分巨大的贡献,创建了新的道德,新的科学及新的信念。世界上所有的民族一同踏进新世纪新千年之前,的的确确要将自己打算一番,清楚地明白自己的真实面目和应有的财产。一个崭新的千年到来了。人类要与人生签订一张全新的契约,社会才会根据新的规则而重生。明日是星期天,每个人都在那里结算一周的账目,打扫房屋,希望整理得井然有序,而后站在上帝的面前和别人团结,与上帝订一个新的同盟公约。”
爱麦虞贤脑海里反映出昔日的梦境,忠诚地望着克利斯朵夫。他等到克利斯朵夫说完了,又等了一下,才说道:“你真幸福,克利斯朵夫,你看不到黑夜。”
“我能在黑夜里看到东西,”克利斯朵夫应答,“在黑夜里呆得久了,我也学得狡黠了,我已经变成了一只猫头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