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新生2 (1)
克利斯朵夫到巴黎的时候心里非常难过。自从奥里维死了以后,这是他第一次回来,他原本是永远不想再回到这里的。从车站到旅馆的路上,他坐在马车里都不敢探出头来。最初几天,他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想到等在门外的那些回忆,他就一阵伤感。但到底为何伤感呢?自己明白吗?他自以为怕过去鲜明地重现眼前,或者看到过去的面目全非,那是使他更难受的——他的伤感是由于这种恐惧吗?……其实对于回忆的痛苦,一个人的本能无形中已经有了防备。因此,他挑了一个和以前住的地方有一段距离的旅馆。初次在街上散步的时候,到音乐厅指挥演奏会的时候,再度进入巴黎生活的时候,他一直闭着眼睛,不愿看到现在的景象,只是固执地去看从前。他反复地说着:“是的,这是我所熟识的,熟识的……”
艺术界和政界依旧跋扈和混乱,广场还是那个市集,但演员的角色换了:当年的革命党现在是布尔乔亚,二十年前的有进步思想的革命青年现在比他们当初所拼命反抗的老头儿更保守;他们的批评家拒绝承认新一代的进步要求。表面上则一切照旧。
但其实一切都改变了……
“朋友,请你原谅!你真好,并不抱怨我好长时间没给你写信,你的来信让我很开心。几个星期以来,我心绪不宁,尤其使我惆怅的是你不在身边。离开我的人,在我周围铸成一片空虚地带,一切我对你提到的老朋友都无影无踪了。夜莺(你也许记得她的歌声罢,——就在那又痛苦又快活的夜晚,我在人群中徘徊,突然从镜子里看见你望向我的眼睛。)夜莺实现了她的理想,她的目标并不太高,她得了一笔小小的遗产,到诺曼底去定居了;她在那儿经营着一个农庄。亚诺先生告老还乡了,夫妇俩回到南方,在翁热附近的一个小城里安居了。与我同时代的名人,有的死了,有的倒了;只剩下几个老得不中用的木偶,二十年前在艺术上、政治上初显锋芒的,现在还在做戏,整天戴着那副面具。除了这些面具之外,一个人我也不认识了。我觉得他们像是站在棺材上做鬼脸,这种感想太恐怖了。——并且我初来乍到,生理上也很不适应:离开了你们明媚的阳光,跑到这阴沉的北方!看到了种种丑事,灰暗的屋子,某些建筑物上粗陋的线条,过去从未注意到的,现在都使我极其难受,而精神气氛也不能使我放松一些。
“可是我不该抱怨巴黎人,人家对我的态度有了极大的转变。仿佛我不在巴黎的时期里变成了名流,恕不多谈这些了,我知道那是为什么。他们写文章赞颂我,使我很感动,也很感激。可是实话告诉你:我更愿意接近从前攻击我的人……我知道这是我的错。别埋怨我!有一个时期我一直在担心。那是正常的事,现在可好了,我明白了,是的,你的决定是对的。那时孤独掩埋了我,扮演查拉图斯特拉的角色是不光彩的,有那么一个时期我们只能是一片沙漠,需要在沙土底下掘出新的直通大江的水道,这必须付出艰辛劳动。——这一点总算办到了,我终于赶上了大江。我看着,我看到……
“唉,朋友,法国人多古怪!二十年前我估计他们要完蛋了……没想到他们又进步了。亲爱的奥里维曾经在我面前说过他的预言,我当时疑心他在自欺,不肯相信他的话。法兰西跟它的巴黎一样到处是一片废墟,给人拆得到处是洞。我曾经说过:他们要毁掉一切……这是一个蛀虫式的民族!不料它竟是一个海狸式的民族。他们似乎只攀着断壁残垣,他们却用断壁残垣来为他们的新都打下基础。此刻我看见到处都在建造新居,这真是:一件事情胜利实现时,连傻瓜都明白……
“其实,法国人仍然是那么骚动不安,你一定要了解之后,才能在喧嚷中找到平凡的老实人。这些人,你也知道,不可能做一件事却保守住秘密,也不可能只做自己的事而不管邻人的隐私。的确,连最清楚的头脑也会被搅糊涂。可是我已经与他们一起生活了十来年,再不会被他们的吵闹蒙骗了。你会发觉他们只不过在刺激自己工作,尽管叽叽呱呱拼命地说,他们手也不闲着;每个营造厂都在盖它的房子,结果整个城市都被重新建造一遍。最伟大的是全部的建筑还算协调,虽然各人坚持各的论调,他们的头脑却有同样的思想。别看他们一片混乱,骨子里的本能却是一样的,有着民族的逻辑,它的作用等同于纪律。而归根结底,这纪律可能比一个普鲁士联队的纪律更为可靠。
“现在我又习惯了他们的骚动,我就很高兴地看着他们工作。实话告诉你:我觉得自己又老又孤僻,呆在他们的屋子里胸口发闷;我需要自由的空气,但他们毕竟是非常优秀的工人。这是他们最高尚的品德,它把一般的最庸俗堕落的人也升华了。他们的艺术家有敏锐的审美感!我以前根本没注意,是你提醒了我的,罗马的阳光照亮了我的眼,你们的文艺复兴让我理解了这里的作家。德彪西的一页乐谱,罗丹的一座半身像,舒阿莱的一句散文,跟你们一五○○年代的人物都属同宗。
“这儿使我不快的事不少。我和当年节场上的熟人见了面,曾经让我愤怒的人,他们还是那样。可是我变了,不敢再对他们严厉了。等到我忍不住要对这种人毫不留情地批判时,我就对自己说:你无权这样。你以为自己是一个强者,可是你做的事情还不如这些人。——同时我已明白了,原来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有用的,即便是最卑贱的人也承担着他们悲剧的角色。腐败的享乐主义者,无耻的无道德主义者,完成了他们蛀虫的使命;摇摇欲坠的屋子,必须先拆后建。犹太人也完成了他们神圣的职责,这使命使它变成了一个异族,为整个世界织成了一个大同的网。他们推倒了各民族间的知识壁垒,为通灵的理性开辟出自由的天地。最下流的腐蚀分子,只会讥讽的破坏分子,纵使是在作践我们的信仰,无形中也在促成我们的神圣事业,为了新生而努力。国际银行家固然犯下许多罪行来满足他们的贪欲,实际上也在和那些要击垮他们的革命家站在一起,为未来的大同世界努力,而且他们的努力比稚嫩的和平主义者更实际。
“你瞧,我老了,牙也钝了,不会再吵人了,在戏院里我不再像一般俗气的观众那样对卖国贼辱骂不已了。
“仁慈女神,我嘴上在说我的事,可是我心里只想着你。你才不知我多恼恨自己呢!那个自我压迫我,快把我淹死了。那是上帝给我的负担,我真想把它奉献给你!当然这礼物很可怜……现在你一定在你平时最喜欢的地方,在客室的角落里坐着,支着下巴,打开一本书,可并不看。你仁慈地听着我,对我的话心不在焉;因为我使你厌烦。你为了再耐心些,有时想着你自己的事;但你小心地不让我生气,偶尔你抽回飘远的思绪,你那迷离的眼睛马上会凝神看过来。而我,嘴里说着话,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听不见我自己的声音;我一边看着你的面孔,一边在心里听到另外一套话;那是我不能说出来的,和我嘴里所说的截然不同,可是你,仁慈女神,你都清楚地听到了,你只是装作没听见。
“再会了,我想不久我们会重逢的,我不会在这儿无聊地呆下去。音乐会举行过了,还要做什么呢?——吻你的两个孩子,吻他们甜美的小脸。他们来自你:我吻了他们就该知足了!……
克利斯朵夫”
“仁慈女神”的回信是:
“朋友,我就是在你提到的客厅一角收到你的信;我看一会儿,就要停一阵儿!别笑我!这样可以使你的信显得长一些,这样,我跟它消磨了一个下午。孩子们问我看什么呢,老是看不完。我说是你的信,奥洛拉看了看,同情地说:‘唷!写这样长的一封信可费了不少劲!’我对她解释说,这可不是我在惩罚你,而是我们在交谈。她听后默默地带着弟弟到别处玩儿去了,过了一会儿,正当雷翁那罗大嚷大叫时,我听到奥里拉说:‘别吵,妈妈正在和克利斯朵夫先生说话呢。’
“你说的关于法国人的情形,我很感兴趣,但并不感到惊奇。你还记得,我曾经说你对他们不公平。人们可以不喜欢他们,但必须承认他们是很聪敏!有些民族是由于善良或健康的体格得到延续。法国人完全靠聪明、智慧洗掉了他们的弱点,使他们得以重生。人家以为他们腐化堕落了,不料他们用之不竭的智慧使他们重获活力。
“但我还得责备你,你为了你只谈着你的事请我原谅:这简直是胡说。你一点也没跟我讲起你自己,你的所作所为,所见所闻我一点都不知道。直到表姐高兰德——你没去看她吗?——把登着你音乐会的剪报寄过来,我才了解到你的成功,在信里你几乎没提。难道你把它看得这样淡吗?……我想不会的。你应该对我说,那些事使你兴奋,你也为之高兴。你把一切看得这样普通,我不大喜欢。你的信写得太凄凉,真是不应该。你对别人更公平,的确好,但决不能因此对自己不公平,说自己比他们最糟糕的还要糟糕。虔诚的基督徒会对此赞许,我却不这么认为。当然我不是虔诚的基督徒,而是一个诚实的意大利女子,不希望人为了过去而烦恼,能把眼前的事做好已经很不错了。
我不清楚你以前做过什么,你只简单地提了提,其余的我大略可猜到。那当然不体面,但在你心中还是占很重的分量。可怜的克利斯朵夫!一个女子到了我这种年纪,都理解男人往往很软弱,若不知道他的缺限,她也不会如此爱他了。别再想你过去的事,不如想你将来要做之事。懊悔是没用的,那只是往后退,而不论是在好坏哪一方面,什么事总是往前进的。‘要永远向前啊,萨伏阿!’……如果你认为我想让你回到罗马来,你可错了!这儿没什么可做的,还是留在巴黎吧,去进行创造,去加入生活,去参与艺术交流。我不愿意你抱着随波逐流的态度,我希望你创作,我希望他们成功,希望你更好,以帮助新的克利斯朵夫继续斗争,闯过难关。你应该寻访并帮助他们,并善待你的后辈,别重复你的前辈当初对你做过的。——而且我希望你坚强,让我发现你是强者:这一点能给我多大力量你想象不到。
“我每天都和孩子们散步到鲍尔该士别庄去。前天我们坐车到邦德?谟尔,然后到玛丽沃岗上走了走。
“你也许该去拜访我的表姐高兰德,你还在记恨她吗?她实际上是个老实人,而且对你十分钦佩。似乎巴黎女子都被你的音乐迷倒了,瑞士的野人已成为巴黎的时髦人物了,只要你愿意。有什么太太们写些缠绵的东西给你吗?来信没提到任何女人,你不动感情吗?给我讲讲吧,我决不会嫉妒的。
你的朋友G?”
“呵,你以为我会对你信上最后一句话十分感激吗?爱嘲弄的女神,你若要嫉妒,别希望我能帮你。你所说的那些傻傻的巴黎女人,我一点儿也不动心。疯狂!她们确实如此,但事实上她们是最冷漠的人,别指望我去迷上她们。倘若她们对我的音乐毫无兴趣,也许我还会受骗。但她们的确爱的是我的音乐,我怎么还会上当呢?一天有人告诉你他懂得你,你就能做结论说他是肯定不懂你的……
“这只是我自嘲的话,别太当真。我对你的感情并未使我对其他女人视而不见,自从我不再用情人的眼光看她们之后,我对她们有了从未有过的好感。我们男人太傻了,只知道自私,欺压女人让她们过一种委屈、残缺、受奴役的生活,结果则是两败俱伤。三十年来她们为摆脱这境况付出的努力,我认为是本时代值得纪念的一件大事。在这样的社会里,这些女性确实让人佩服,不管障碍多大,凭着执着的热情去追求学问,追求文凭,——她们认为那能够解放她们,帮她们打开陌生的世界,把她们和男子列入平等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