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新生2 (2)
“当然,这些信念是虚无的并有些可笑,但无论何种进步都不能照我们所设想的方式实现;途径不一样,一样还是进步。现代女性的努力不会是浪费精力,女人因它而健全,更富于人性,就像那些伟大时期中的妇女一样。她们对于世界大事不再那么冷漠了:那种冷漠根本不符合人性,因为即便是最有家庭责任感的女人,也应该考虑到她在现代都市中所担负的责任。她们的曾祖母,在圣女贞德和凯塞琳?斯福查的时代,就未曾这样想过。从那个时代到现在,女性变得逐渐苍白了,我们剥夺了她们该享受的阳光和空气。如今她们居然奋起夺回男性占有的阳光和空气。嘿,真是了不起!……自然,今日这些奋斗的妇女,有许多会中途牺牲,有许多会步入歧途。这是到了生死关头的时代,元气太弱的人作这种努力未免太过剧烈,久旱不雨的植物可能承受不了第一场雨。可是进步是要付出代价的,将来的人将会踏着这些苦难发芽成长。现在献身于战斗的可怜的处女,好多是永远不会结婚的,但她们为未来所做的贡献,将会比以前多少代有婚姻家庭的女性更多:因为新的黄金时代的女性,将会从她们的血汗中产生。
“这些勤勤恳恳的蜜蜂,在你表姐高兰德的沙龙中是不会遇见的。为什么一定得去那儿呢?我只能听从你的吩咐;但这不太对,你滥用权威了。她三次邀请我都拒绝了,收到了两封信我都没有回复,于是她到我某次预奏会上(大家正在试奏我的第六交响曲)来找我了。在休息时间,她迎面向我走来,耸着鼻子拼命地吸气,嘴里嚷着:‘唔,多浪漫的气息!……啊!我真喜欢这个!……’
“她的容貌变了;只有猫儿似的眼睛和不停抽动的鼻子仍是老样子。脸庞变得宽大结实,气色很好,非常健康。因为参加了体育活动,她和以前不一样了。她对运动十分迷恋,她的丈夫是汽车俱乐部和航空俱乐部的重要人物,这你是知道的。所有的飞行比赛,所有水陆的运动,史丹芬?台莱斯德拉特从不缺席。他们老是出去旅行。跟他们聊天简直不可能,两人说起来无非是赛跑、赛船、赛球、赛马,这是新兴的一批时髦人物。悲莱阿斯的时代已一去不返了,现在大家不在思想领域讲时髦了,少女们所追求的,是在阳光下活动所晒出的红色皮肤。她们看你的时候,目光跟男人的一样胆大,笑声很粗野,语气也更放肆了。
你表姐有时会毫不在意地说些粗话,她过去吃东西很挑的,现在居然成为饭桌上的大食客。她还老嚷嚷着胃不好,虽然总这么说,事实上并不因此而少吃。她根本不看书,在她那个社会里,大家都不看书。只有音乐承蒙她们青睐,再则也是因文学失势而获宠。等这些人都累得疲倦不堪了,音乐就成了他们的土耳其浴、温暖的蒸汽、按摩、东方烟袋……是她们完全不用费神思索的玩艺儿,还是一种运动。但在当今的审美娱乐活动中,最受欢迎的是跳舞。俄国舞、希腊舞、瑞士舞、美国舞,在巴黎什么乐曲都可用来跳舞:贝多芬的交响曲,埃塞库罗斯的悲剧,马赫的《十二平均律》,梵蒂冈都延中的传世之作,格路克的歌剧《奥尔弗》,瓦格纳的《特里斯坦》……那些人都患了爱幻想的怪毛病。
“你的表姐如何把这些调和起来的,是最有趣的事了。她的体育活动,她的唯物主义,她的精明强干,混合在一起成了一种稀奇古怪的感觉;但她自己却很满意。她的疯狂的怪癖与她清醒的头脑并存,正如她驾的汽车风驰电掣,但她却不会因此而眼花或手忙脚乱。那真是一个厉害的女子:丈夫、宾客、仆役她可自如地支配他们。她居然还参与政治,拥护殿下。我不认为她是保王党,我认为这是她忙碌起来的借口之一,并且虽然她一本书不看几页,但她仍然参加学士院的选举。——她主动要求做我的后台,你知道这并不合我的心意。
最糟糕的是,我是为了服从你的话去拜访她的,不料她自认为对我影响巨大……我当然要气气她,当面说了实话。她听了只不过笑笑,还厚着脸皮回嘴。你曾告诉我,她实际上是个老实人,没错,只要她有事可做,她自己也直言不讳:倘若机器无东西可碾磨,它为了找到原料,什么都会干的。——我去拜访了她两次,我决定不去了,这已经足够证明我多么听你的话。你不是想要我的命吧?从她那儿回来,我简直精疲力竭、疲惫不堪,整个生活都让她搞得乱七八糟……真正的丈夫绝不可能忍受这些;我在她府上见到的人里,她和他相处最少;即便是遇到了,他们也只谈运动。他们俩还聊得非常投缘呢。
“所有这些人为什么会奉承我?我并不想去了解,据我看:可能对他们来说那是一种新的刺激,他们喜欢我的音乐中的狂放。现在他们喜欢涂着浓彩的艺术,至于油脂内核,他们根本不想。他们今天会疯狂着迷,明天就视若无睹了,后天就会非难中伤,实际从来没有了解、认识的对象。所有艺术家都遇到过这种情形,我对于自己的今日地位并不想入非非,因为那是不会长久的,而且我还要为此付出代价呢。目前我只是冷眼旁观,我最崇拜的(你猜是谁)是咱们的朋友雷维一葛,那位时髦人物,以前我俩还有过一场可笑的决斗的,你也许还记着吧?此刻他正在开导那些不懂我音乐的人,而且做得极漂亮。所有奉承我的人中他算是最聪明的了,其余是些什么人你可猜想得到。你看,对我来说有什么地方可得意的?
“并且我也没有那份情趣,听到人家赞美我的作品,我自己都惭愧死了。我透过自己的音乐作品而看到了自己的真实面目,我觉得自己并不美。对一个有眼睛的人来说,一件音乐作品是一面冷酷的镜子!幸而他们又聋又瞎。我把自己的骚乱与弱点融入了作品里面,以致有时我会觉得把这些东西弄到世界上来简直是在犯罪。直到看见群众很安静,我才觉得安心;他们穿着三重铁甲,任何东西休想伤害到他们,否则我就该下地狱了……你抱怨我过分责己,那是因你所认识的我和我所认识的自己之间有偏差。人们现在只去注意你现在的模样,而从不去想我们将来的样子;大家称赞我们的大部分是推动我们的时代潮流和引导我们的力量,而很少是我们本身的修养所得。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前天晚上我无意中来到一个咖啡馆。在巴黎,有些咖啡馆奏的音乐相当美妙,尽管形式很古怪,这一家就是这样。他们用五六种乐器,还有一架钢琴,奏着所有的交响乐、弥撒祭乐、清唱剧。好似在罗马的大理石铺子里出售小型的梅迭西斯祭台,拿来放在壁炉架上作装饰品。似乎这么办是在传播艺术,为了促进艺术交流,非把它铸成铜子儿让它流通不可。除此之外,那些音乐会倒也确实值得听:节目非常精彩,演奏人员都很卖力。我在那儿遇到一个跟我来往颇多的艺术家,他是个大提琴师,他的眼睛很像我父亲的眼睛。他告诉了我他一生的经历。他的祖父是农夫,父亲是村公所里的办事员。家人想把他培养成一个上等人,作律师,便把他送到附近的城里念中学。孩子健壮又野蛮,并不适合做细心的小公证人。
他无法安分守己,就翻墙出去,在田野里乱跑,追逐女孩子,仗着身强力壮打架闹事;要不然就好吃懒做,梦想着那些永远不能实现的事,他只被一样东西吸引——音乐。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家族里头没有一个音乐家,只有一个不太正常的叔祖,内地有的是那种怪物,很聪明,很有天分,可惜孤芳自赏,才气被一些没意思的事给消磨尽了。那叔祖发明了一种记谱法,能带来音乐革命的;他还创作了一种速记术,歌词、曲调、伴奏三者可用这种速记法同时记录下来;但一写下来,他自己也不认识。家族一边嘲笑他,一边暗自得意,心里想:这个老疯子,可是没准儿他是个天才……大概他把音乐细胞传给了侄孙,他在那种偏僻地带又听不到什么音乐……可是粗鄙的音乐所引起的炽情,与高尚的音乐所引起的同样洁净。
“不幸的是,在他的环境里这种热情似乎是引人耻笑的,叔祖那股顽固的戆气没有留给孩子。他只能偷偷地翻着老疯子呕心沥血所写的作品来作为对自己贫乏的音乐教育的基础。他虚荣而又怯懦,面对父亲和舆论,他决不敢在未成功之前提起这些。这个老实的孩子被家庭压制,如同所有法国的小布尔乔亚,因为懦弱而不敢和家人的愿望抗争,只能是表面上顺从,实际上却偷偷摸摸地干自己的事情。他无法走自己喜欢的路,对人家给他的安排又毫无兴趣:既不能功成名就,也不能惨遭失败。考试都凑凑和和地过了,考及格的好处就是能从父母的监督下逃开。他看到法律就难受得要命,打定主意将来不吃这碗饭;但只要父亲一日还在世上,他就不敢对家人说出自己的志愿。或许他想在决定去留之前再等等。像他那种人,一辈子都在幻想着自己的未来,目前却无所事事。巴黎的新生活使他陶醉其中,他越轨了,凭着乡下青年不顾一切的劲头,他把自己抛进了两桩热情中,女人和音乐;一方面被音乐会弄得心慌意乱,另一方面也为女人神魂颠倒。他因此而虚度了几年的光阴,根本没有考虑过去努力补足他的音乐教育。骄傲、暴躁、放荡不羁与多疑的性格使任何教师都无法接受他,而他也不愿向任何人学习和请教。
“父亲死后,法律书就被他全部抛开了,没有勇气再去学习必需的专业知识,他一开始就作曲。由于懒散与惰性的习惯与放荡恣肆的嗜好,他无法去痛下苦功。心中有激情,但他却抓不住,始终无法把它写出来,最后只能写出一些无聊的陈词滥调。令人感到可惜的是,这个看似平庸的家伙心中确实有动人的不同凡响之处。我看过两件他的旧作,零零碎碎的确实有些动人的思想,刚刚稍露头角,马上就一闪而没。那仿佛飘动的磷火……并且他的思想总是那么奇怪!他对我讲述贝多芬的奏鸣曲,居然看到其中有些荒唐可笑的故事。然而他的热情那么高涨、态度那么严肃!他含着眼泪说着,他可以为了他所爱的东西而牺牲性命。你一见到他就会觉得他令人感动,又有些滑稽可笑。正当我要取笑他的时候,又下意识地想拥抱他了……真是诚实极了。巴黎文艺社团的欺诈他瞧不起,那些虚名他也看不起——另一方面却仍然禁不住像小布尔乔亚一样对走红的人怀着幼稚的仰慕……
“他继承了一笔不大的遗产,却几个月功夫就把它挥霍完了,而等到自己身无分文的时候,又像许多跟他同样境况的人一样,居然想老实地过日子了。他娶了一个被他勾引的女人,但那女人并不富,她嗓子很好,并不喜欢音乐却搞着音乐,两人的家庭,只靠她的嗓子和他的表现一般的大提琴来维持。当然,不多久,他们就觉得再也不能忍受对方的平庸,他们有了一个女儿,父亲在女儿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以为自己未曾实现的梦想可让她来完成了。小姑娘像她母亲,毫无天分,只能成为一个普通的钢琴师;她非常爱父亲,拼命用功只想让他高兴,几年之中,他们走过了无数的大城市,但在那儿受的羞辱却比挣来的钱要多。娇弱而用功过度的孩子死了,绝望的妻子经此打击,脾气变得暴躁易怒,简直是没有尽头的痛苦,永远也甭想跳出来,同时他心里仍然有着没有能力实现的理想,这更增加了他的苦楚……
“唉!朋友,我看到这个可怜的家伙没有任何成就,一生伴随他的只是悔恨,我就在心里说:瞧,我本来也可能成为他。我们童年时代在思想上有些类似,一生的遭遇也雷同,甚至我们在音乐思想上也有共同语言,只不过他没有坚持下去,半途而废。我没有像他那样堕落下去是为什么呢?因为我的意志支撑了我,我的机会也比较好。并且拿我的意志而言,难道只有我自己在努力吗?难道不是多半因我的种族,还有我的朋友们,依赖那帮助我的神的力量吗?……一想及此,我就变得谦卑。一个人应认识到所有热爱艺术,为艺术而奉献的人跟自己都是兄弟,从最低等到最高等的,差距并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