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新生1 (5)
他们参悟了彼此的灵魂,克利斯朵夫那旺盛的生命力也将葛拉齐亚从她那一味沉迷于生活的幸福的朦胧的梦境中唤醒。她对精神世界的兴趣更为直接,更为积极了。她从来不怎么看书,只是懒懒地把几部喜欢的名著翻来翻去,现在她也开始注意别的思想,甚至有了兴趣。她也知道如今的思想界百家争鸣,但她无意独自探险;现在有了个引路者,她便大胆了。虽然她对用慷慨激昂的热情去推翻旧传统没什么好感,但不知不觉中,她虽拒绝着,却也和大家一道去认识那个年轻的意大利了。
心灵的交融中,克利斯朵夫得到的更多。恋爱中的两个人,常是较弱的人付出更多;并不是较强的人爱得不深,而是他太强了,总要索取。从前克利斯朵夫就是这样从奥里维那儿得到了许多珍宝,但这一次与葛拉齐亚的神奇的结合使他得到的更多,因为她给予的是奥里维所没有的,相当珍奇的宝贝,——快乐,心的快乐、眼睛的快乐。光明笼罩着一切,就像拉丁天空的笑靥,为最卑微的东西施洗,涤去它的丑陋,用鲜花装点古旧的墙壁,甚至让悲伤也放射出平和的光彩。
同光明一道的是万物复苏的春天:温暖停滞的空气看着新生命的美梦;银灰的橄榄树呈现出绿意;古代水道那深红的拱穹下,杏树缀满白花。罗马的郊野刚刚苏醒,青草如绿波般荡漾,罂粟蓬勃得如旺盛的火焰。赤红的葵花,如茵的紫罗兰,就像小溪流淌在草坪上。藤蔓缠绕着如伞的柏树;一阵清风吹入城市,弥漫着巴拉丁古老庄园里蔷薇的清香。
他们常一起散步。尽管她愿意几个小时地处于迷蒙中,如同东方女子的那种半梦半醒的境界,但只要她肯从中醒来,她就完全呈现另一种模样了。她很爱散步,高挑的个子,修长的腿,结实婀娜的身型,她的侧影好似森林女神狄安娜。——他们最常去的就是那些废墟,那是八世纪时辉煌壮丽的罗马遭受野蛮的比哀蒙族的蹂躏所留下的。他们最喜欢的是玛丹别庄,在古罗马城的边缘,在那儿可以眺望远处的田野。
他们漫步在橡树成荫的小路上,两旁都是古墓,仿佛可从树木丛中隐约看见那些罗马夫妇悲哀的面孔和搀着手的身影。两个人坐在小路尽头的蔷薇棚下,靠着一个白色的棺材,眼前是一片的荒凉,极其宁静。喷泉吝啬地滴着水,懒懒地,如同在睡着的边缘……他们俩低声讲着话,葛拉齐亚安详地看着克利斯朵夫的脸。克利斯朵夫讲他的过去、他的战斗、他曾经的痛苦与烦恼;现在这些再不会使他伤感了。在她身边,在她的注视下,一切都变得简单,她像就该是那样的……她也会讲她的经历。虽然他对她的话听不太清,但他已参悟了她的心灵,他们的心融合了。他用她的眼睛看,而且无论何处都能看见她的眼睛,在静默中燃烧着深沉的火焰的眼睛:他在古代雕塑那残破的脸上看到,也在它们安静神秘的目光中看到。长着羊毛般的树叶的杉树周围,在阳光下发亮的绿油油的橡树中,罗马的天空呈现甜美的笑靥,而那儿也有她的眼睛。
克利斯朵夫透过葛拉齐亚的眼睛透彻地领会了拉丁艺术的意义,至此,意大利的作品还未完全引起他的兴致。粗野的理想主义者,日尔曼森林中性情孤僻的人,还不懂得体会那阳光下美丽的石像的韵味,那蜂蜜般的味道。他不加掩饰地对梵蒂冈博物馆中的文物十分厌恶。他对那些愚蠢呆笨的头,那些女性化的或是大而粗笨的躯干,那些粗鄙的肥胖的身型,那些小白脸,那些武士都极为讨厌。他只喜欢几个肖像雕塑作品;但他对它们代表的人物丝毫不感兴趣。那没有血色的、矫揉造作的佛罗伦萨派的作品也让他讨厌,那病态的妇人,那拉斐尔以前的脸色惨白如同得了肺病的维纳斯,模仿西施庭风格的野蛮愚钝的英雄,满身大汗的运动者,在他看来则仅是一堆肥肉。他只敬佩米开朗基罗一人,因为他悲壮的痛苦,因为他蔑视世俗的傲气,也因为他纯洁的热情。他与那大师一样,纯洁而又粗野地爱着那些年轻纯洁的裸体,爱着那些充盈着野性的处女、痛苦的《黎明》、目光中透出犷悍的《圣母》、以及靓丽的《丽亚》。但在这位痛苦不安的英雄的心中,克利斯朵夫听到的依旧是自己心灵的回声。
葛拉齐亚引他进入了一个新的艺术的世界。他领会了拉斐尔与提香那透明恬淡的意境,他看到了古典艺术的天才们是如何用庄严的色彩威镇着这个他们自由支配着的“外形”的世界。威尼斯大师(指提香〈1477-1576〉,因为他是威尼斯画派的领袖。威尼斯画派在历史上以色彩鲜明闻名。)的闪电般的目光直射人心,强烈的亮光划破了笼罩着人生的浓重的迷雾。还有那些拉丁天才,战胜了世界也战胜了自己,胜利也不忘恪守那严格的纪律,选出最珍贵的战利品而吸取它的养分;成果便体现在拉斐尔的一些意义隽永的肖像画和他为梵蒂冈宫的几间屋子创作的壁画上。对克利斯朵夫来说,这些名作甚至是比瓦格纳的音乐更富内涵的音乐,线条简洁,结构匀称的音乐,从中显现出面庞手足,衣褶,举止的典雅。一切都是智慧,一切都是爱。年轻的心中迸发出无限的爱,也蕴含着精神的力量,支配生命的力量。永远年轻的温情,稍带嘲讽的智慧,动了春意的体香,驱散阴影,催眠热情的笑容,以及那被艺术家征服了的执拗的生命力……
克利斯朵夫不禁问自己:“他们既然能够将罗马的力与和平联在一起,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办到呢?现在,最优秀的人一般都是为了追求一个而把另外一个摧毁了。波生、洛朗,和歌德他们欣赏的境界是和谐的,然而意大利人比别的民族更难体会到。难道还需要一个外国人来指示他们吗?而且谁又可以将这样的和谐教给我们的音乐家呢?像拉斐尔那样的人在音乐方面上还没有,还是个孩子的莫扎特,是个德国小布尔乔亚、神经质、易感伤、话很多、动作也多、一点儿日常琐事也会让他哭,或者笑。罗嗦的巴赫,勇敢的贝多芬,他那巨人式的后裔,——尽管把贝利翁山叠在奥萨山上挑战天神,(神话载,古代有巨人族,将贝利翁山叠在奥萨山上与邱比特作战。)——但最终也没见到上帝的笑容……”
克利斯朵夫总算看到了,正因为看到了,因此对自己的音乐感到惭愧。徒劳的骚动,浮夸的热情,突兀的怨叹,絮絮叨叨地总谈着自己,毫无节制地发泄,让他感到那么可鄙,那么可怜,简直相当于一个无人看管的羊群,一个没有国王的王国。——这骚动的灵魂可不能不压制住……
在这几个月期间,克利斯朵夫差点儿把音乐忘了,似乎没这必要了。他的心受着罗马气息的召唤,正处在酝酿创作时期。他像喝醉了酒似地整天走神。早春季节的自然界也跟他一样,一面因为刚从酣睡中苏醒而十分困倦,一面又似醉非醉。大自然与他一起作梦,彼此紧紧拥抱着像一对沉睡的情人。他再也不讨厌罗马郊外神秘的骚动,原因是他已领会了悲壮的美,他将酣睡中的大地之神拥在怀中了。
四月里,他受巴黎音乐界的邀请,去指挥几个音乐会。他本想谢绝,但又觉得应先跟葛拉齐亚商量一下儿。他认为拿自己的问题去跟她商量这样会使心里快活,这样他便可以想象她在他的生活里。
可她这次让他大失所望,她要求他把事情细述一遍,劝他接受。他认为这表示她不在乎他,他很难过。
葛拉齐亚这样劝他时,心中确实很遗憾。但克利斯朵夫干嘛问他呢?既然他要她帮他选择,她就必须对朋友的行为负责。他们自从完全敞开心扉以后,她也似乎感受到了克利斯朵夫的思想,认为行动不仅是做人的义务,而且也是件给人享受的事。她认为她的朋友至少应该去履行责任,不可以轻易放弃。她比他更明白,意大利的气息有麻痹的功能,就像温暖的南方季候风里蕴藏着的媚人的毒风一样,会渗入到你的血管,麻醉你的意志。她多次感受到这种影响而抵制不了,她所有的朋友或多或少地全都染上了这个慢性病。以前,比他们更坚强的人一般都被这病菌毒害过,甚至母狼像上的青铜也被它蚀掉了。罗马城死气沉沉:因为有太多的古坟。
在这儿住久了,还不如来作客干净。住在罗马就会忘了所处的时代,然而这一点对于一个需要干一番事业、年纪还轻的人来说是危险的。葛拉齐亚明明知道这个环境对一个艺术家来说不是一个有生气的环境,同时,她对克利斯朵夫虽然有着比对任何人更深厚的友谊……她并不因为他要走而感到不开心。真可怜!他也让她厌倦了,而她所厌倦的也正是她所喜欢的地方:他的智慧太多,他的生命力也因积累多年而快要溢出来了。她原本平静的心被扰乱了,还有,她老感觉被爱情威胁着,这也许也是厌倦的理由中的一部分。虽然爱情十分甜美,但如果带有纠缠的色彩需要她时刻提防,那最好还是分开。她不承认这些,而且绝不,她觉得自己完全是在为克利斯朵夫着想。
若是为克利斯朵夫着想,她就有更多的理由。在当时的意大利,一个音乐家是很难生存的,他的空气不自由,音乐生活也是窒息的。这块土地,现在让戏剧工厂给铺上了一层油腻腻的灰,还有热热的烟。所有不肯加入和唱的,不能进入戏剧工厂的,都得被排挤出去。意大利宗师的特色是擅长旋律,古代纯净优美的艺术似乎是种本能;在青年音乐家中,有这些优点的,克利斯朵夫也见过几个。可关心他们的又是谁呢?既没有人愿意演奏他们的作品,也没有人愿意出版他们的作品,也没有人对纯粹的交响乐曲感兴趣。如果不是浓妆艳抹的音乐,就没有人听!因此他们也只能没精打采地唱给自己听,结果呢?虽然静下来了,但那又有什么用啊!真不如睡觉呢。——克利斯朵夫很想帮他们。但即使可能,他们那原本爱猜忌的自尊也不可能接受。总之他不管做些什么,终归是一个外国人。所有家世良好的意大利人,尽管表面上十分热情,心里却一直排斥外国人。在他们看来,他们的艺术若得了病,就应该让他们自己治疗,因此,虽然对克利斯朵夫很友好,但他们从来不把他当作是同类人。——他难道还有什么办法吗?他怎么也不可能跟他们竞争,原来他们在太阳底下的位置就不大,怎么还好意思跟他们争呢?……
而且,作为天才是不可能缺少养分的。音乐家也不能没有音乐,不能不听音乐,更不能不请别人欣赏自己的音乐。对于精神来说,暂时的隐退当然是有好处的,它可以韬光养晦,——可一定要有条件,就是重新出山。孤独可能是高尚的,可对于一个从此脱离不了孤独的艺术家来说,无疑是致命的。一个人就应当去体验体验当代的生活,哪怕这生活既喧闹又有些糜烂;要永不停歇地去吸收,不断地去给,接着再去吸收……在克利斯朵夫的时代里,意大利再不是以前那个艺术大市场了,虽然有一天它也许会重新成为这个市场,但眼前的这个思想市场,能让各个民族的心灵相互沟通的市场是在北方。如果你愿意活下去,就必须在那儿生活。
凭着一颗一厢情愿的心,克利斯朵夫极不情愿地回到了纷繁的社会中。但葛拉齐亚反而对克利斯朵夫的责任是清楚的,她对他的苛求比对自己要严格,一切都是因为她重视他的缘故,同时也是因为这样的话对自己更舒适。她自己依然保持着明朗恬静的心境,而把提起精神来去生活的事儿交付给他代办了。——他缺乏勇气埋怨她,她像圣母似地已尽了她最大的努力。人世间有各种各样的角色,克利斯朵夫的职责就是行动,而她,只希望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这样就满足了。他从不要求她很多……
的确,他对她没有奢求,仅仅要求一点点,目的就是希望她的爱能分给她自己一些。因为她对他的友谊非常无私,甚至她只会为他着想,——可这个朋友只要求她不要太顾忌他。
他走了,离得远了,可是却离不开她,古话说得好:“你心里若不同意,就永远离不开你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