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新生1 (4)
克利斯朵夫初次听说这些,就如同听到自己声音的回音,觉得这些人和他是同类。当然,民族与思想的斗争,早晚会引发一场斗争;但无论朋友还是敌人,他们总是同一个家庭的成员。他们和他一样清楚这一点,且比他先知道。他还未认识他们,他们就先认识他了,因为他们早就是奥里维的朋友了。克利斯朵夫发现他朋友的作品——几册诗、几册批评的集子——在巴黎只有寥寥不多的读者,但却早已被意大利人翻译了,成为他们众所周知的了。
后来他才发觉他们与奥里维之间有很大距离。他们批判别人的方式表明他们固执地坚守意大利人的特性,死抓不放他们的民族思想。他们能够在外国作品中找到的只是他们源于民族的本能带着希望去找的,所汲取的常常是他们不知不觉中先掺入的自己的思想,
最初克利斯朵夫只看到了他们的热情,以及那使他能与他们观点相同的共同的反感。在对上层社会的鄙夷这一方面,他们与克利斯朵夫当然站在同一立场上。克利斯朵夫对上流社会的憎恨缘于葛拉齐亚热衷于跟它来往,但与他相比,他们更恨那种畏缩、麻木、苟安的精神状态,那让人发笑的丑态,吞吞吐吐的讲话方式,含混模糊的思想,优柔寡断的作风。他们擅长自学,从头到脚都是自己塑造的,没有精力进行最后一番加工,并有意表露出他们粗犷的本性和乡下人泼辣的口吻。他们要让人洗耳恭听,要挑逗别人反击;只要不对他们不理不睬怎样都可以。为刺激民族的激情,他们宁愿自己为民族牺牲。那时他们不受欢迎,也不设法求得别人的欢迎。
克利斯朵夫徒劳地与她谈起他的这些新朋友,但由于她是一个喜欢平和、中庸的人,当然不喜欢他们。她认为他们即使是在支持最令人同情的事业时,所采取的方式也才过激了。这个批评很对。他们喜欢挖苦人,一味地猛攻,苛刻的批评接近侮辱,即使是对于他们没有存心伤害的人也不例外。他们过于自信,过早地作出推论而有些武断,还未发展成熟就要参与公共的行动,所以一会儿醉心于这个,一会儿又为那个着迷,只是偏激的态度始终如一。热烈、真诚,献出整个儿生命都毫不吝惜,他们一面过分地强调理智,一方面又太早狂热地付诸行动,他们就这样消耗着生命。年轻的思想一诞生就暴露在阳光里是不益的,心灵会被灼伤,丰满的果实需要用时间与沉默培育,但他们正是缺少就两样。这种不幸发生在多数意大利的才子身上。暴烈而幼稚的行动就像麻醉剂,它会使理智上瘾,使它从此无法正常发育。
相比于中庸之道的枯躁平板,怯懦胆小,惮于作出是非判断的态度,克利斯朵夫无疑会赏识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所具有的直言不讳、开诚布公的坦诚。但过后他却必须承认,奉行中庸之道的人的那种恬静温存的智慧也有它的魅力。反之,他的那些永远处于战斗状态的朋友也会使人生厌的。克利斯朵夫觉得自己去葛拉齐亚那儿为他们辩护,但实际上可能是为了暂时忘掉他们才去的。他们与他相像是毫无疑问的,他们太像了。今天的他们就是二十岁时的他,但生命之河是不可能倒流的。克利斯朵夫清楚自己已经告别了这种过激的思想,此时正走向平和,而那通往平和之门的钥匙似乎就藏在葛拉齐亚的眼睛里。那么他为何对她还有点儿恨意呢?因为爱情是自私的,他要独占她,他无法忍受葛拉齐亚平等对待地招呼每个客人,并且对谁都那么好。
她猜到他的心思,于是有一天就坦诚地对他说:
“你不喜欢我这样是不是?唉,我的朋友,别把我过于理想化。我是一个女人,是一个普通女人。我并非一定要和那些人交往,但我不得不承认看见他们让人心情好,就如偶尔我也喜欢看庸俗的戏,读些无聊的书,那都是你看不上眼的,但对于我却是一种休憩,一种娱乐。我只是在享受。”
“你怎能容忍那些混蛋呢?”
“生活给了我那么多教训,我不敢再要求什么了。一个人不能太贪婪。真的,倘若有一些心地不坏的老实人与你来往,人生也算善待你了……当然,你不能对他们抱某种希望。我知道哪一天我需要帮助的时候,大多数人会立刻消失的……可是他们现在对我不错。只要给我一点儿真情,我就不在乎别的什么了。你不喜欢这个是不是?原谅我的平庸,但我至少能找到自己最好的地方,对于你,我给你最好的。”
“但我整个儿都要。”他咕哝道。
可是他深深地明白她说的是事实,他绝对相信她对他的感情,所以犹豫了几个星期,有一天他终于开口了:“难道你真地不愿意……”
“什么?”
“属于我,”他又立即补充道,“……也就是说你不想拥有我吗?”
她微微一笑:“我们现在不互相拥有吗,朋友?”
“你明知我在说什么。”
他的话使她有些慌张,但她握着他的手,坦诚地看着他的眼睛,温柔地说:“别,我的朋友。”
他说不出话了,她看出了他极度的伤心。
“对不起,让你伤心了。我早知道你会提出来的,既然我们是好朋友,就该坦诚相待。”
“朋友!只能是朋友吗?”他怅惘地说。
“别不知满足!还要什么?娶我吗?……以前你眼中只有我漂亮的表姐的时候(你还记得吗?),我很难过,因为你不懂我的心意。不错,我们的一生可能完全是另一种情形,但现在我认为这样更好。我们让友谊免受共同生活的考验,没有让琐碎的日常生活亵渎最纯洁的东西,这不是更好吗?”
“你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你不再爱我了。”
“噢,不,我仍旧爱你。”
“啊,这是你第一次这么说。”
“我们不该再隐瞒什么。说实话,我对婚姻已不再信任。我知道我个人的经验不足以作为有力的证据,但我认真想过,仔细观察过。幸福美满的婚姻实在太少了,婚姻制度有些违反天性,硬把两个人捏在一起,必定有一个人的意志受到摧残,或是两败俱伤;而这痛苦的经历于灵魂也是无益的。”
“啊,”他说,“我持相反意见,我认为婚姻是心心相印、两情相悦、相互忍让,多美妙!”
“是的,那是你梦中的美妙,面对婚姻的事实你会比谁都痛苦。”
“怎么?你认为我永远不会有妻子、儿女、家庭吗?……别这样讲。我会多么爱他们呀!你认为这种幸福不会降临在我身上吗?”
“不好说。我认为是不会的……要是有个性情温婉的女子,不太漂亮、不太聪明、对你忠诚,但不了解你,那也许可以……”
“你这样刻薄……可你不该笑话我,一个虽不算风雅的好心女人也是好的。”
“对的,需要我为你介绍一个吗?”
“别说了行吗?你是在用刀戳我的心。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什么也没说。”
“难道你竟不爱我到劝我与别的女子结婚的程度?”
“正相反,因为爱你,我才要使你幸福。”
“你要是真的……”
“别提了!别提了!告诉你,那对你不公平……”
“别为我操心,我发誓我会感到幸福的。但实话说,你,你跟我在一起时是否感到痛苦?”
“噢,痛苦?不会的,朋友,我这样敬重你,佩服你,怎么可能会感到痛苦呢?……告诉你吧!我相信无论再遇到什么波折我都不会感到痛苦了。我经历太多了,一切都看淡了……可是说实话我清楚自己的缺点,我也许会愚蠢到生活了几个月后,觉得与你生活并不那么幸福;我不愿意那样,就因为我对你有最深沉的爱,无论怎样我都不愿影响到这份感情。”
他听了感到很伤心:“是的,你这样讲不过是为了让我现在不致于太痛苦。我无法让你喜欢我,我让你感到讨厌。”
“哪里!根本没有的事儿!别那么沮丧,你是个不错的可爱的男人。”
“那我可真地糊涂了,我们为何不能幸福地在一起?”
“因为我们的个性迥然不同,我们的性格都太明显、太特殊了。”
“正是这样我才爱你。”
“我也是。但也正是这个原因,我们肯定会有不合。”
“不会!”
“会的!或许因为我知道你比我活得更有意义,我会懊悔自己不该以这样微不足道的人物来妨碍你;那时我就会压制自己的个性,一言不发,但心里肯定会感到难过!”
克利斯朵夫要哭出来了。
“噢!这是不可能的,我愿忍受任何痛苦,但不能让你受罪。”
“朋友,别急……你知道,我这么说也许有点儿过于看重自己……也许我还无法为你牺牲呢。”
“那岂不更好?”
“可你却要牺牲一些东西了,然后我也会因此痛苦……你看,这问题怎样都无法解决,还是保持现状吧。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得上我们的友谊呢?”
他摇摇头,满脸悲苦地笑了笑说:“是的,这些只是证明你心里并不怎么爱我。”
她也很温柔地笑了,带点儿惆怅地说:“也许吧!你说得对。我已不再年轻了,我的朋友,我倦了。生活把人磨炼得软弱、慵懒,尤其是不像你那样充满力量的人……噢!有些时候你在我眼里还像个十七八岁的大孩子呢。”
“唉!大孩子!这张老脸,这么多的皱纹,皮肤都憔悴了!”
“我知道你经历了很多痛苦,和我一样多,甚至更多,我看得出来。但有时你望着我的眼睛完全就是年轻人才有的,于是我便感受到你内在的年轻的力量。我呢,我已完了。当年有热情的年岁,所谓的黄金时代,我那么不幸!现在我无力再尝试一次。我只有那一点儿点儿微弱的生命,没有胆量再去触碰婚姻。啊!从前,从前……如果有一个我认识的人向我表示的话!……”
“你说,你说啊……”
“唉,不想了……”
“这么说,如果我从前……噢,天哪!”
“什么?你从前怎样?我没有特别的意思。”
“我明白了,你真狠心。”
“从前我疯了,就是这样。”
“你现在更不该这样说。”
“可怜的克利斯朵夫!我说什么你都会难过,还是别说了吧。”
“说吧!说吧……跟我说说。”
“说什么?”
“说些动听的话。”
她笑了。
“别取笑我呀。”
“你不能伤心。”
“我怎能不伤心?”
“你不该伤心,真的。”
“为什么?”
“因为你有一个很爱你的女朋友。”
“真的?”
“我的话你不信吗?”
“我还想再听一遍。”
“再听一遍你就不难过了吗?你会知足吗?咱们这珍贵的友谊总算让你满足了吧?”
“否则又能怎样。”
“可怜啊,可怜!你还说爱我,其实我爱你多一些。”
“嘿,不可能!”
他说这句话时,那种因爱情而产生的激动逗笑了她。他也笑了,但固执地说着:“你就再说一次吧……”
她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他,然后突然凑到克利斯朵夫脸旁,吻了他一下。太突然了,他却僵住了。当他想张开手臂去拥抱她时,她已挣脱了,站在客厅门口望着他,放一个手指在唇边,“嘘”了一声,——不见了。
打那时起,他不再和她提爱情,而他们的关系也不那么拘束了。从前,不是不想说话,就是控制不住感情的激动,现在则被恬淡淳朴的友谊取代了。这便是朋友之间坦诚相待的好处,谈起话来再不用暗藏其它意思,幻象与恐惧都消失了。他们透彻地了解彼此的想法。克利斯朵夫在葛拉齐亚家遇见那些他讨厌的客人,听到女朋友与他们讨论无聊的话题,搬用交际场中的繁文缛节而使他觉得厌烦时,她马上就会发觉,朝他笑一笑就行了。只要他感到他们俩是在一起的,他的心就很安定。
常见到心爱的人,一个人的思想便纯净了,欲念也会稍稍平息;既然精神上已占有了她,还担心什么呢。——并且葛拉齐亚那平和的天性无形中辐射出一种魅力,笼罩着周围的人。过火的口气、行为,总会使她感到尴尬,哪怕是无意之举,她觉得那不真诚,是不雅的。在这些方面,她影响了克利斯朵夫。自从他不再需要压制冲动,他就渐渐地能够自持;而且因为不必再为他那暴躁脾气消耗精力,他的自主的力量也更强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