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新生1 (3)
他也望着她,觉得她也变了许多,其实并非两个月改变了她,而是他看她的眼光变了。在瑞士的时候,他记忆中溢出的葛拉齐亚年轻时的倩影使他对当前的她看不清楚。如今意大利的温暖的阳光融化了北国的梦境:他看到了真正的爱人。她迥异于当年幽禁在巴黎的葛拉齐亚,也绝不同于当年那初婚的少妇,那个与他短暂相聚又马上分别的妇人。拉斐尔笔下的小圣母如今变成了一个美丽的罗马女神。
她看上去幸福、和谐,洋溢着悠然恬适的慵懒味道。恬静的气氛包围着她。她最喜欢在阳光普照的静谧的氛围中冥思,体味生活的安宁,——那是北方的灵魂从未体味到的。她的慈悲心一如既往,可她灿烂的笑容蕴藏了新的含义:带着感伤的宽容,倦于尘世的心情,还有些许讥讽与淡泊。岁月使她变得冷淡,感情自然欺骗不了她。她难得与人推心置腹,脸上的笑容显示出看透一切的恬淡,对于克利斯朵夫难以遏制的感情,她有所防备。除此以外,她有她的弱点,她会任性,也会卖弄风情,尽管自己想来也觉得可笑,但并不压制。她对一切,包括自己,都顺其自然,这就是一个心地好又超凡脱俗的人的隐忍的宿命观。
她有许多客人,她并不怎么挑剔,大部分熟客都生活在同一个圈子,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享受共同的习惯,所以他们相处得十分和谐,迥异于克利斯朵夫在德法两国所经历的。他们大多是意大利古老宗族的成员,偶然也有外族的加入,算是注入一点儿新鲜血液。表面上看,他们似乎奉行着天下一家的思想,四种主要的语言并用,热烈地交流着西方四大国的文化。每个民族都献出了自己的一份:如犹太人的惶恐迷惑,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冷静,但一切都熔化在意大利这个大熔炉中。几百年来,强盗贼寇的头目在这里称王称霸,一个民族不易轻易摆脱这种影响:尽管质地有所改变,但痕迹却永不磨灭。迁移又扎根在拉丁旧土上,北方的种族继承着意大利式的面貌,吕尼画上的笑容,提香笔下的人物那恬静温柔的目光,不论你在罗马画板上涂上何种颜色,最终呈现在眼前的总是罗马色彩。
他们的心灵通常很庸俗,有些甚至不止庸俗,但依然散发着千年凝聚而成的清香与古老的气息,这使克利斯朵夫不加分析就大为叹服了。在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都飘着那股幽微的清香:温文有礼的风度,文雅的举止,待人亲切但仍不失身分,保留着心机,言谈笑语甚至应机而变的聪明中也透出雅致与细腻,而那聪明中还自然地流露出因怀疑一切而产生的懒散。既不木讷,也不狂妄,还没有书中的迂腐。在这儿你绝不可能遇到巴黎社交场中的那种心理学家,或是相信军国主义的德国博士。他们都是些简单的人,富有人情味,就像从前的丹朗斯和西比翁?爱弥里安的朋友们……(丹朗斯是公元前二世纪时的拉丁诗人,他的喜剧作品已载入史册。西比翁?爱弥里安是公元前二世纪时罗马贵族党的领袖。)
“我是人,只要是与人类有关的,都会吸引我……”
其实这只是金玉其外,他们表现出的并非新生的生命,只是它的表面。他们的轻佻已深入骨髓,无药可治,与其它国家的上流社会毫无二致。但使意大利的轻佻与众不同而可称为其民族性的,则是它那萎靡颓废的性情。法国人的轻佻含着神经质的狂热,骚动的头脑即使是空转一阵,毫无结果,也乐此不疲。意大利人的头脑却很会休息,简直是太会休息了。仰躺在温暖的阳光下,任由萎靡的享乐主义和善于讽刺的聪明占据他们的头脑,那确实是很惬意的;他们的聪明很有弹性,又十分好奇,其实是超乎寻常的麻木不仁。
所有的人都没有什么固定的看法,不管是对于政治还是对于艺术,他们的观点都飘忽不定。有些极可爱的人,长着意大利贵族式的漂亮脸蛋,五官清秀,眼睛聪慧而充满柔情,举手投足都体现出详和,热爱自然、古画、花草、女人、图书、美味、乡土、音乐……他们无所不爱,却没有特别的偏爱。在旁人眼中,他们似乎一无所爱,但爱情在他们的生活中有极大的份量,只是不要扰乱他们。如他们一样,他们的爱情也是颓废而懒散,即使再狂热的爱也近乎家庭成员之间的感情。他们的聪明表面上是如此稳重和谐,实质却是麻木的,不同的思想在这里相安无事,非但不发生冲突,反而相互结合,各自都失去了锋芒,不会再走向极端。他们惧怕虔诚彻底地解决问题,他们的思想也若有若无,在这种状态中他们才感到舒服。他们拥有开明的保守党般的精神,需要一种介于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之间的政治和艺术,需要一处使人不会气急也不会心跳的温和的疗养地。他们可以在哥尔多尼的懒散的剧中人身上或曼佐尼那匀和散漫的光线中看到自己的面目,但他们的慵懒习气使他们并未感到不安。他们没有奉行着祖先的“首先要生活”,而是说“第一要安安静静地生活!”
安安静静地生活是所有人的愿望,连那些性情刚毅的、安排着政治生活的人也不例外。以某个小马塞雅维里为例,(马塞雅维里是意大利政治家兼历史学家,著有《君王论》,因此扬名。后来以马基雅维里为玩弄权术,不择手段,残暴专制的政治家的象征。)他们擅于控制自己,也有能力控制别人,心肠和头脑同样冷酷,精明能干,为这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为实现野心出卖朋友,乃至那神圣的“安安静静的生活”。
他们需要长时期地处于麻木状态,然后他们才像饱享了睡眠而精神充沛,严肃庄重的男人,宁静安详的女人,在刹那间活跃起来,说着笑话、快活的去交际应酬;他们要说许多话,作许多手势,发表许多怪谈,以古怪的兴致消耗他们的精力;总之,他们好像在表演滑稽歌剧。在这些意大利人的身上,难得找到深思过的痕迹,或是光亮,或是被永无休止的精神追求折磨得瘦削的脸庞,就如我们在北方所见到的。但与别处一样,这里也有苦闷的心灵,淡漠的外表下暗藏着创伤、欲望、忧愁、焦虑,还要用含糊的境界麻醉自己。某些心灵会难以自持地表露出古怪的迹象,畸形、乖张,暗示着精神上的紊乱——那是一般的古老民族难以避免的——就像罗马郊外的龟裂剥落的断层岩。这些心灵,这些平静的,喜欢嘲笑的,暗含着悲伤的眼睛,自有一种神秘的魅力,但克利斯朵夫没有去体会它的兴趣。看着葛拉齐亚与这些俗人周旋,他感到十分气恼。他恨他们,也恨她。他生她的气,就像是生罗马的气一样。他不再那么频繁地去看葛拉齐亚,他甚至想离开了。
可他并没走,尽管对那个意大利社会极度讨厌,他也不由得感觉到了它的魔力。
他暂不与人家来往,独自在城内城外漫步。罗马的阳光,平台上的花园(欧洲花园常依地形筑成几丈高的花格,从规模上讲不亚于花园,苦无适当译名。)、像被太阳照耀着的大海如碧带般围绕着田野,这一切让克利斯朵夫体会到了这块神奇的土地的秘密。他对那些古代的建筑瞧不上眼,发誓绝不寻访它们,除非偶然碰到。而它们终于来找他了,在随山势起伏的城中漫步的时候,他就与它们邂逅了。夕阳笼罩下的大广场,蔚蓝的天空映衬着已塌掉一半的巴拉丁拱门:克利斯朵夫与它不期而遇了。他留连在无边无际的郊野,夹杂着淤泥的台伯河映着些许红色,一片浑浊,仿佛在流动着的是泥土,——废弃的古代水桥好似古生物那强大无比的脊骨。(大广场位于古罗马城的中心(在现今罗马城的南端),在罗马帝国时代是集市、审判、召开国民大会的场所。现在是罗马城最著名的古迹之一。巴拉丁是罗马土岗之一,现存的举世闻名的废墟,台伯河是横贯罗马的意大利第二大河流。
水桥是罗马帝国时代为将城外的水运到城内而建的安放水管的建筑,高出地面几十丈,下有许多环洞,远远望去好像连绵不断的巨型凯旋门。)大团的乌云翻卷在蓝色的天空上。乡下人骑在马背上,挥着鞭子,赶着一群淡灰色的牛。一条光秃秃的笔直的古道上尘土飞扬,脚似羊蹄,用长毛皮裹住大腿的牧人在那里默默地走着。意大利中部凝重的山脉在远远的天际展现着连绵的峰峦;另一侧的天边现出古老的城垣,圣?约翰教堂的上面耸立着飘飘欲飞的雕像,在远处只看见黑黝黝的侧影……一切却陷入静默……日光如火般炽热……风吹过草原……一座无头的、臂膀上雕刻着衣饰的石像淹没在草丛中;一只蜥蜴爬在石像上懒懒地晒太阳,只有肚子在一鼓一鼓的。克利斯朵夫沉醉于这煦暖的阳光,坐在残破的大理石像旁边黑色的泥土上,微笑着,朦胧中忘记了一切,尽情汲取那罗马特有的气息和静默中的强大的力量,——直到黑夜降临。白日的色彩悲壮地隐没在黑夜里,四周一片凄凉,那时他心中抑郁,于是赶紧离开了……噢,大地,热情洋溢而又一言不发!你表面上如此平和,内心又是多么骚动热烈;我甚至听到了你肠中回荡着罗马军用的号角,你怀中奔涌着多少生命的怒潮!多少欲望蠢蠢欲动!
克利斯朵夫遇到了几个胸中仍有烈焰的人物,死者的尘迹并未淹灭那千年的火神。别人还以为它已和玛志尼一同归去了呢,(玛志尼是近代意大利民主革命运动的领袖。)未想它竟复活了,还是那样的火。当然,愿意看它燃烧的人是不多的,大家都只想睡觉。那是一道明亮、强烈的光,凡是被这光明照彻心扉的人——大多是青年,年龄最大的不过三十五岁,他们是头脑明智,气质、教育、观点、信仰都不一样的知识分子,——都因对这铭刻着新生的火焰的崇拜联起手来了。尽管党派的名称不同,思想的派别各异,但这都不碍事,重要的是“拿出思想的勇气”。要敢作敢为!他们疾呼要将民族从迷梦中唤醒。
志士仁人的感召使得意大利在政治上得以复苏,最近它在经济上也复活了,现代的青年则致力于将它从思想的坟墓中拯救出来。精英阶级的慵懒畏怯的麻木状态,懦弱的性格,自吹自擂的习气使他们如同受到了羞辱般的痛苦。哗众取宠的空谈,奴颜婢骨的作风,几百年来如挥之不去的浓雾笼罩着他们的民族,现在,他们嘹亮热烈的叫喊冲破了浓雾,无情的现实主义和一丝不苟的正气如狂风般吹来,他们尽全力要以理智的头脑支配坚定果断的行动。如果必要,他们能够为建立维护民族生活所不可缺的秩序而放弃个人的主张,但最神圣的祭坛和最真诚的热情是留给真理的,他们兴奋忠诚地热爱着真理。这些青年的一个领袖在敌人侮辱、毁谤、威胁之下,以非凡的气度答道:
“你们要尊重真理!这是我不带丝毫怨恨的肺腑之言。我可以不在乎你们对我的伤害,也尽力忘却我可能对你们造成的伤害。你们首先要真诚!凡是对真理不怀有热烈的善意的人都不配谈良心、谈崇高的生命、谈牺牲、谈高尚。对真理忠实是艰苦的,你们努力吧!拿虚伪当武器只能在未伤别人之时就伤到了自己,即使成功也是暂时的。你们的灵魂失去了根基,谎言使土地变得贫瘠。现在我不是作为一个敌人与你们讲话。我们都站在超乎我们之间的对立的立场上,即使你们打着国家的名义来满足自己的私欲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世界上有些事物比国家更重要,那就是人性天良。世界上也有些你们无权侵犯的规律,一旦你们越轨了,你们便不配作意大利人。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是一个一心追求真理的人;请你们倾听他的呼声。他愿你们伟大、纯洁,愿同你们一道努力,因为不论你们愿意与否,我们始终是和世界上一切追求真理的人共同奋斗。如果我们的行为不是有悖真理,我们的成绩(那无法预料)将刻着我们共同的努力。人类的特点就在于它那神奇的天赋,使它能寻求真理,看见真理,热爱真理,准备为真理牺牲。——凡是掌握真理的人,都可以学到真理的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