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女友 (17)
过了良久,她才将手放在克利斯朵夫的手背上,问他:“那么,你们将怎样安置那个可怜的孩子呢?”
她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那天,她虽然像喝醉酒一样一反常态,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话,但她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个孩子。从听到克利斯朵夫说奥里维的事起,她就开始惦念那个遭到遗弃了的孩子,幻想抚养他该有多么快乐。在这颗小小的心灵周围她用爱为他织了一张网,但她紧跟着又责问自己:“不,你怎么可以这样做呢?怎么可以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苦难之上呢?”
但是无论如何努力,她都控制不住自己。她一边跟克利斯朵夫说话,一边在心中默默地为自己祈祷。
克利斯朵夫说:“不错,我们当然会想到这个问题。这个可怜的孩子!奥里维和我都没有办法,应当把他托付给一个女人。我想也许会有哪个女朋友愿意收养……”
亚诺太太神经高度绷紧,她屏住气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克利斯朵夫没注意到亚诺太太的反应,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想来问问你的意思,碰巧赛西尔过来了,就是刚才我来你这儿之前。她知道了奥里维的事,十分难过,一看到孩子,就非常喜欢,她开心极了,她跟我说:‘克利斯朵夫……’”
亚诺太太血液都凝固了,她什么也听不见,眼前只是一片模糊。她真想叫起来:“喂,喂,把孩子让给我吧!……”
克利斯朵夫的嘴还在一张一合,但她已经听不见他都说了些什么,她强自振作了一下,想到赛西尔隐藏在心里的痛苦,便安慰自己说:“赛西尔比你更需要这个孩子。你还有你心爱的亚诺……以及家中的种种物什……并且,她比我年轻……”
于是她笑了,释然了,她对克利斯朵夫说:“那样做很好。”
炉火熄灭了,她脸上的红光也暗了下去。她那可爱清秀的脸,此时恢复了以往那种隐忍详和的表情。
“我的朋友欺骗了我。”
奥里维被彻底压倒了。克利斯朵夫出自好意地激他,但无论他如何使用激将法,对他就是没用。
“那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对奥里维说,“朋友的欺骗是经常的,它像疾病和经济一时紧张一样,属于日常性的磨难,要发生的频率完全不比遇上好斗的愚蠢的人低。你应当将自己全副武装起来,如果你坚持不住,那就成了一个可怜虫。”
“啊!我就是一只可怜虫。我此时此刻已顾不上尊严与骄傲了……一个可怜虫,是的,我是一个靠着温情活下去的可怜虫。”
“你的生命并没有完结,你完全可以再爱个其他的人。”
“我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我根本就没有什么朋友。”
“奥里维!”
“对不起。我的意思并不是连你也一块儿怀疑,虽然我有时候会怀疑一切……甚至怀疑我自己……而你,你与我不同,你是一个强者,你可以没有别人,甚至没有我。”
“她就宁愿没有没有你呢。”
“你是多么的残酷,克利斯朵夫。”
“好朋友,也许我太粗暴了;但这是为了激励你,为了让你起来反抗不幸。因为一个不值得你爱的人而丧失生趣,那不是活见鬼了吗!那不是可耻吗?”
“可我没有办法!我爱她啊。”
“回到你的工作中去吧!那是你以前最感兴趣的……”
“但是现在可不行了。我对一切都感到极度厌倦,仿佛灵魂已经弃我而去了似的。一切都显得遥远,遥远……我眼睛仍然能看见,但心里却已糊涂了……想到有些人天天乐此不疲地做着同样的动作,无聊的作业,争辩,歇斯底里的寻欢作乐……想到为了攻击一个内阁、一部书,或为一个女戏子群情激昂……啊!我觉得自己已经满面沧桑!我没什么怨恨,就是对一切都感到厌烦。一切都是虚空的幻梦一场。写作吗?为什么写作?谁又理解你?我只为了一个人而写作,我的生命都只为了一个人……可如今,什么都完了。我疲倦得要命,克利斯朵夫,我疲倦得要命,我现在只想蒙头大睡一场。”
“那么,朋友,你放心地睡吧,我来守着你。”
要是奥里维真能睡着那就奇怪了。他现在最不可能做到的就是:睡眠。啊!要是一个人痛苦的时候可以入睡,并且一睡就睡上好几个月,直到伤痕慢慢痊愈、消失,生命完全更新后才醒来。那该多么好啊!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因为现在最令他难以忍受的,就是不能好好品味自己的痛苦。他像一个发了寒热的人,与其他寒热病者不同的是,他把寒热当成了养料。那才是一场真正的寒热,每天都会发作,发作得最厉害的时候是在傍晚,太阳行将下山的时候。不发病的时候,他就被爱情一口一口地折磨,就被往事一点点儿地侵蚀。他想着同一个念头,就像一个白痴似地老在嘴里咀嚼那一口食物,不往下咽。
虽然克利斯朵夫很爱奥里维,很耐心地安慰他,将自己对奥里维的所有感想都埋在心里,不轻易表露出来,但是,这一切又怎么能逃过奥里维的敏锐的目光呢?奥里维原本就敏感,经历这次这种痛苦之后,目光被磨炼地更加尖锐了。他看出朋友也为了他而苦恼,他知道自己的悲伤就像一块巨石一样压在朋友的心口上,光这一点就足以使他跟克利斯朵夫疏远了。有时,他真想对克利斯朵夫说:“算了吧,朋友,你还是自己去吧。”唉!苦难往往会打散两颗紧贴着的相爱的心,就像簸谷机分离谷跟糠一样。苦难这架簸谷机把愿意活的人跟愿意死的人分作两处,一边是愿意活的,一边是愿意死的。
这是一种比爱情更强有力的可怕的求生的规律!母亲看到儿子死去,朋友看到朋友溺死,——如果救不出他们,那他们自己也要逃生,而不会陪着朋友死去,虽然他们对儿子,对朋友的爱明明要比对自己的爱多上千百倍,但克利斯朵夫虽然深切地爱着奥里维,但奥里维的痛苦也迫使他不得不逃啊。他是个强者,他的乐观让他受不了苦难压抑的空气,他会感到窒息难忍,便自然会想到逃跑。他为自己一点儿也帮不上朋友而惭愧;看到奥里维那样痛苦,恨透了雅葛丽纳。虽然他曾为亚诺太太深刻的话所折服,但他依旧不能原谅她,他严厉地批判她,责备她一手造成奥里维的痛苦。对年轻、性子暴烈的、对人生还没有充分的了解的克利斯朵夫来说,人的弱点是绝不能原谅宽恕的。
他到赛西尔家去看望她及托付给她的孩子。孩子很好,赛西尔也很好。赛西尔似乎被突如其来的母性给完全改变了,变得更加年轻、快乐、细腻、温柔。雅葛丽纳的出奔并没有让她对自己与奥里维的将来抱有多少奢望,因为她知道,比起雅葛丽纳出奔前,奥里维对雅葛丽纳想得更勤,跟她则愈加疏远了。并且,她的心已恢复平静,从前让她慌乱无主的情潮早已过去,是雅葛丽纳的出奔让她看清了自己,让她不明白以前为什么那么骚动不安。在抚养孩子的过程中,她感情的需要得到了满足,她的直觉告诉她,眼前的小生命有着她所爱过的人的影子,而现在是整个儿属于她的。他还很幼弱,需要她的照顾。通过他,她可以爱他,热烈地爱他,用着跟孩子一样无邪的心,一样清明的眼睛,一样纯洁地爱他……虽然,有时她也会若有所失,有些惆怅,啊,毕竟孩子不是亲生的,要是自己的亲骨肉……但无论如何,总体上来说,她的感觉是甜蜜的。
克利斯朵夫也不得不换另一种目光来看赛西尔了。他想起法郎梭阿士?乌东曾经跟他说的一句玩笑话:“你和夜莺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为什么,你们竟会不相爱呢?”
不过法郎梭阿士比克利斯朵夫更明白:像克利斯朵夫这样的人,是宁愿爱一个让他受苦的人,也不会爱上一个给他好处的人。同性相斥,异性相吸,人的本性不愿过俭约的谨慎的生活,而倾向于过消耗自己的、热烈的生活,因此,便老是寻找能毁灭自己的东西。而克利斯朵夫的本性正是如此,他不求长命百岁,只求轰轰烈烈地活一场。
克利斯朵夫可不像法郎梭阿士看得那样透彻。他以为爱情纯粹违背人性,它把不能相处的人捏在一起,而拆散性格相同或相似的人。它给人的幸福,和它给人的毁灭比较起来,简直是太微不足道了。美满的爱情消磨人的意志,不美满的爱情让人受伤。爱情,还会有什么可取之处呢?就在他这样无情地指责毁谤爱情时,爱神温柔地、含着讥讽的笑意向着他款款地走来,对他说:
“好一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克利斯朵夫再也推辞不过,只好再到奥国使馆去出席一个晚会,晚会上,夜莺被请去唱舒伯特?胡戈、沃尔夫以及克利斯朵夫的歌。看到自己的以及朋友的成功,夜莺感到很高兴,她想:克利斯朵夫终于得到优秀阶级的赏识了。其实,克利斯朵夫的名字,不止在优秀阶级里,就是在广大群众前面,也有了不小的号召力。雷维一葛之类的人物再也不能诋毁他了。他的作品每个音乐会都演奏,甚至他的一部剧本也被戏院接受而上演了。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在暗中帮助他,关切他,尾随他。克利斯朵夫想要找到那位屡屡帮他的朋友,但是这位朋友却似乎在怨恨克利斯朵夫不早点儿想法认识他,接近他,因此故意迟迟也不露面,不让他找着。而克利斯朵夫因为一直很忙,因为想着奥里维,想着法郎梭阿士,也只好暂时放弃这个念头。有一天早上,他在报上得知法朗梭阿士在旧金山病危,便再也不能忘记这件事,头脑里总在想象她如何一个人住在客店里,不见任何人,也不给任何人写信,只是咬紧牙关,孤独地等着死神来带走她。
这些想法纠缠得他不得安宁,他躲开人群走进一间偏狭的小客厅,背靠着墙壁,站在阴暗的角落里,他听到了夜莺美妙的、凄凉的、热烈的歌声,唱的是舒伯特的《菩提树》,伤感的乐曲带他走进怅惘的回忆。对面墙上,有一面大镜子,里边映着隔壁大厅里的灯光与人物。他看着镜子,但并没看见镜子,而是在观察自己的内心,眼前只是嗡的一片……忽然,他浑身颤抖莫名其妙地哆嗦起来,脸上一片苍白。他呆站了几秒钟,等泪水干了以后,他发现前面镜子里有一个“女朋友”在望着他……女朋友?她是谁呢?他除了知道她是一个朋友之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看着她的眼睛,靠在墙上浑身发抖。她微微笑着,脸上一片慈悲。他既没看清她的脸,也没看到她的身材,就连眼睛是什么颜色、长得是高是矮、穿着什么衣服等都没看清;他只知道她笑得怜惜而慈悲。
而这微笑又唤起了他对童年时的一件往事的回忆……那时,他大概是六岁或七岁,在学校里过着非常凄惨的生活,年长的同学仗着自己有力,经常羞辱他,嘲笑他,打他,老师也不问青红皂白地责罚他。别的孩子都一块儿玩,就剩他独自沮丧地呆在墙角,偷偷地抹眼泪。有一次他正在抹眼泪时,一个神态幽怨、不合群的女孩儿走到他面前,含着大拇指,歪着头看着他哭,看了一会儿后,她将自己的小手轻轻地放在克利斯朵夫头上,怯生生地、满怀好意地微笑着,亲切地跟他说:“别哭啦!别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