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女友 (18)
这样一来,克利斯朵夫就再也忍不住了,他大声地哭出来,将鼻子靠在小姑娘的围裙上蹭来蹭去。而她却声音微颤又温柔地说着:“别哭啦!”
几星期后,她就死了,或许遇到克利斯朵夫前她就已经看见过死神……这件事过后,克利斯朵夫从来就没想过她,可此刻,眼前却浮现出她的脸……他奇怪自己为什么此时会想起她呢?这个出身在德国小城一个微贱的家庭里的死去了的女孩子早被人遗忘了,而她跟此刻望着他的少妇之间,又有什么神秘的联系呢?芸芸众生中,人与人各不相同,就像在太空中旋转的无数星球一样,每个轨迹都绝不雷同。但照耀那些凄苦的心灵的,都是同一道爱的光芒,当年挂在那个虚弱的女孩子苍白的小脸上的微笑,现在又在眼前那个贵妇人的唇边展现了出来……
一刹那间,她消失了,一群人潮水似地将门遮个严严实实,克利斯朵夫的视线被挡住了。他缩回角落里,省得自己的仓皇被人发现,略微定了定神后,便想出去找她。他生怕她已经离去,但一走进客厅便立刻从人堆里发现了她,虽然她已跟镜子里所照出的模样不太一样。这一回,他看到了她的侧影。她坐在一群漂亮的太太中间,支着头,微微向前探着身子,听着别人的交谈。她脸上堆着一副和气的、漫不经心的笑容,就像拉斐尔的画《圣体争辩》中描述的圣?约翰:眼睛半睁半闭,一心想着自己的念头微笑……
后来她抬起了眼睛,毫不诧异地看着他。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的微笑是冲着他来的,他向她行了个礼,异常激动地走近去;不料她却开口问他:
“你不认得我了吗?”
就在同一时候,他想起了她,便叫了一声:“葛拉齐亚……”
这时候,大使夫人恰好在旁边经过,跟他们说他们互相仰慕,终于见了面,真是太难得了。她还把克利斯朵夫介绍给“裴莱尼伯爵夫人”。但当时克利斯朵夫心潮澎湃,根本就没听清大使夫人讲了些什么,也完全没注意到这个陌生的姓氏。在他心里,她永远都是他的葛拉齐亚。
葛拉齐亚今年二十二岁,生来就拥有一颗平静的、快活且清明的心,而且,幸运的是,她的欲望与命运是非常和谐的,她一年前嫁给了奥国大使馆的一青年随员,因为她丈夫是贵族出身——据说与奥国的首相沾亲带故——为人亦较时髦,且高雅大方,惟一的遗憾是有点儿未老先衰。由于裴莱尼伯爵的社会地位,也由于葛拉齐亚本身的魅力,这个以前胆小羞怯的少女,在她浮华的巴黎社会中,竟变成了受人瞩目的贵太太之一——年青、美貌、讨人喜欢形成的力量是相当巨大的,端庄自然的她在巴黎社交场中有了自己的势力,而且她也懂得不居名义地把这种势力运用到有求于她的艺术事业和慈善事业中去:乡下别墅内无拘无束的童年造就了她独立的性格,而意大利的光明与和平却培养了她的拉丁精神,更增添了一种恬静的音乐气息,故她能适应自己的位置,常能用一个和善的笑遮盖她的厌恶。
而克利斯朵夫一直觉得有一位朋友在暗中保护他,却始终不知道是谁,而今,他知道了,是葛拉齐亚。
他们热烈地谈着过去,可是谈些什么,克利斯朵夫记不起来了,他只知道她在他面前这就够了,或许,一个人在真爱的时候,甚至不会想到自己爱着对方——克利斯朵夫就是这样的。
后来一个很高大、英俊的青年带着一副厌烦和轻蔑的神气,一边从眼镜里打量着克利斯朵夫,一边傲慢地弯着身子向他施礼。葛拉齐亚向克利斯朵夫介绍说:“这是我丈夫。”
克利斯朵夫立刻感觉到客厅里喧杂的声音又漫了过来,心里光明的灯熄灭了,他感到心中一阵冰冷,便冷淡地答着礼,抽身告退。
正如其他艺术家一样,一种可笑且苛求的原则统治着克利斯朵夫的心灵。这位朋友爱他的时候,他忽略了她,但现在重逢,他就觉得她是他的宝物。而今,她却被别人占有了,他觉得她是被别人从他那里抢去的,而且,他认为她自己没有权利嫁给她人,当然他对自己的情绪浑然不觉,但他的创作灵感觉察了;几天内产生了描写苦难爱情的最美的歌。
因为奥里维的痛苦和健康问题,克利斯朵夫隔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未去探望葛拉齐亚,但有一天他无意间看到了她留下的地址时,便马上过去了。
克利斯朵夫来到她家时发现穿堂里堆放着很多箱笼,还时不时传来工人们敲锤子的声音,很杂乱。当仆役们说夫人不能见客时,他失望极了,便留下名片,转身离开,不料仆人却追出来,道着歉请他回去。当克利斯朵夫被带到一间地毯已被卷掉的房间时,葛拉齐亚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快活地向他伸出手来,克利斯朵夫也很激动地握住她的手,吻了又吻。
“啊!”她说,“我快乐极了!我真怕在离开之前见不到你!”
“离开!你要走了?”克利斯朵夫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与失望,满脸布满阴影。
“这个周末,我们就要离开巴黎。”她指着凌乱的室内说,“瞧,我们正在准备。”
“离开多久?”
“谁知道呢?”
克利斯朵夫使尽全身力气说着话,他的喉管几乎接近抽搐:“去什么地方呢?”
“美国,我的丈夫被调到驻美大使馆去当一等秘书。”
“那么,那么,那么……”他嘴唇发抖,“就此完了吗?”
“朋友!” 她被他打动了,“不,没有完。”
“我才看到你就永远失去你!”克利斯朵夫含着眼泪说,并用手蒙住眼睛,想掩饰他的感情。
“朋友,”她叫起来,拉起他的手,“别难过啊。”
这时,克利斯朵夫又想起那个德国小姑娘,他俩都不开口了。
片刻,她终于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晚才来?我想见你,可你从不答复。”“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我不知道……”克利斯朵夫说,“但是……告诉我是你在暗中帮我吗?……是你帮我回到德国的吧?是你做了我的天使吗?”
“我很高兴能为你做些事,我应当对你有所报答!”
“什么?可我没帮过你。”
“你给了我说不尽的好处。”
于是,她告诉他小时候在她的姑丈——史丹芬家遇到他的情形——因为克利斯朵夫的音乐,她发现了世界的美。慢慢地,她开始兴奋起来,无意中提到当年参加克利斯朵夫被人喝倒彩的音乐会,说着她当时的伤心,描述着她当年是怎样地哭,怎样写信给他却没有答复——当然,那是因为他并没有收到。克利斯朵夫听着,完全被这略带妩媚的脸所带来的脉脉温情带回到过去的事情里去了。
他们就这样谈着话,觉得无比地亲切,无比地快乐,克利斯朵夫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握着葛拉齐亚的手,突然,他们俩都沉默下来。他们同时发现:克利斯朵夫爱着她……他们好比两架生命的钟:走得不太一致——以前葛拉齐亚爱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没觉察到,而今克利斯朵夫爱着葛拉齐亚,而葛拉齐亚对他却只剩下了友谊;她爱着别人——这一点时差改变了两个人的生活……
葛拉齐亚抽回了手,克利斯朵夫也放开了,他们俩个人就一声不响地呆着。最后,葛拉齐亚说了声:“再会。”
克利斯朵夫却叹口气:“就这样吗?”
“这样好些。”
“在你走之前,再见不到你了吗?”克利斯朵夫问道。
“是的。”
“但,何时再次相会呢?”
葛拉齐亚怅惘地摇摇头。
“那么,这次相见有什么意义呢?”
克利斯朵夫悲哀地说道,但他一见她责备的目光,又立刻慌张地补充道:“啊,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的。”
“我会想你的。”她说。
“可怜!我连这都做不到,因为我根本不了解你的生活。”克利斯朵夫叹道。她立即向他描述她过日子的方式,简单地把平时的生活告诉了他,当她提到她和她丈夫时,始终挂着亲切的笑容。
“啊!”克利斯朵夫有点儿嫉妒地问道,“你爱他吗?”
“爱的。”她毫不犹豫地说。
他站了起来。
“再会了,朋友!”
她也站起来,他突然注意到她正怀着孕,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奇怪的味道:有厌恶,亦有温柔、妒嫉和怜惜。她把他送到小客厅门口,他转过身来,俯下身来吻她的手。她一动不动,半眯着眼睛。终于他直起腰,再也不望她一下,走了出去。
……那时若有人问起,
我只有一脸的失意,
只回答他一个字:
爱。
万圣节那天很阴沉,还刮着寒冷的风,克利斯朵夫呆在赛西尔家,与之在一起的还有顺路过来的亚诺太太。克利斯朵夫在一旁呆呆地出神,而赛西尔站在孩子的摇篮旁边,亚诺太太俯身看着孩子,克利斯朵夫觉得自己错过了幸福,他知道幸福是存在的……噢,太阳!我不必非看着你才能爱你!即使在阴暗冗长的寒冷冬季,你的光明仍充满我的心,我的爱情给我温暖,我知道你在这里……克利斯朵夫沉思着。
赛西尔也在幻想:她热烈地打量着孩子,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噢,幻想的力量能创造出生命的种子,真应该祝福你啊!生命……什么是生命?它并不是我们肉眼所见的样子,也不是冷酷的理念中的样子,而是我们幻想中的模样,生命的节奏是爱。
克利斯朵夫望着赛西尔:她的大眼睛和纯朴的脸上闪烁着母性的光辉——比真正的母亲更美。他又看看亚诺太太温和平静的脸,这张脸像一本打开的书,描述着做妻子的所有苦乐。虽然别人绝不会来猜疑,但里边有比朱丽叶或伊索尔德的爱情更有生活苦乐痕迹的意味。与他们的爱情相比,她的这种意味更近于宗教的伟大……
人事与神事的结合——配偶(此系罗马法中解释配偶之条文,意为爱情只有为人事的和为神事的区别。)
他想,一个人是否幸福并不在于有没有信仰,结婚或不结婚,女子的苦与乐也不在于有没有孩子。幸福是灵魂散发出来的香味,是一颗正在歌唱的心灵奏出的和声。而对灵魂来说,最美的音乐莫过于慈悲。这时,奥里维安详地走了进来,他蓝眼睛里闪着清新平静的光彩,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他冲孩子微微笑着,和赛西尔与亚诺太太握过手后,他就坐下来与她们平静地说话。他们现在发现他一切都不同了,以前他抱着悲苦不放,就像一条躲在窝里的虫子,整日将自己关闭在自己建好的孤独里。而现在,他终于走出阴影,把苦难从自己身上脱下来了。大家看着他,既高兴又诧异,但是又不敢追问。大家都以为他已完全解脱,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遗憾或难过了。
看到朋友那样,克利斯朵夫非常高兴,他“腾 ”地一下站起身来,走到钢琴旁边,对奥里维说:“让我来唱一支老勃拉姆斯的歌给你听吧?”
“勃拉姆斯?”奥里维诧异地问,“那可是你的冤家对头。”
“今天是万圣节,应当宽容些。”克利斯朵夫笑答。
因为怕惊醒孩子,他便故意放低声音,捡了施瓦本地方一支老歌谣中的几句随便唱了一下:
感谢你曾经给我爱,希望在别处,你会更幸福。
“克利斯朵夫!”奥里维激动地叫了一句。
克利斯朵夫和他拥抱起来,对他说:“好了好了,我的孩子,我们的运气都不算太差。”
他们四个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孩子周围。要是有人问他们想些什么,那么,他们脸上一定会浮上一层谦卑恭敬的神气,但是,只回答你一个字:
——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