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女友 (16)
“唉!你以为她不痛苦吗?你以为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抛弃自己的孩子,毁坏别人的生活吗?我虽然不大认识她,克利斯朵夫,——我只偶然见过她两次,她根本不和我说话,对我也没什么好感——但是我敢说,我比你了解她。我敢断定她不是一个坏女人,只是个可怜的女人!我都可以猜到她心中是如何苦苦挣扎……”
“你!朋友!生活态度严肃,富有理性的人竟然……”
“听我说,朋友。你心地善良,但你只是个男人,一个再慈悲的男人都没用,他们对身边的人和事根本不注意,所有的男人都一样冷酷无情,你是不会了解她的。你们这些男人从来不会替身边的女人着想一下儿,你们只管用自己的方式去爱她们,而从来不会费心去了解一下儿她们需要什么。你们太过于自我满足了,以为了解我们……可怜!你不知道我们有些时候会有多痛苦,痛苦得握紧拳头让指甲深深陷到掌心,才能控制住不叫起来。我们痛苦并非因为你们不爱我们,而是因为你们爱我们的方式。我们恨不得要大叫起来,噢!别爱我们了!别爱我们了!你们做什么都可以,就只不要这样……你听过某个诗人曾说过的这样的一句话吗?——就是在温暖的家中,表面上尽管安详平静,女人承受的轻蔑也比世上任何苦难都更令人痛苦。——啊!克利斯朵夫,你回去好好想一下儿这些话吧,看看说得有无道理……”
“你这一席话让我糊涂了。我还是不大明白,可是,据我观察……你自己……”
“我有这种苦恼。”
“真的吗?……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相信,像你这样的人也会做出像那个疯女人一样的行为。”
“我没有孩子,克利斯朵夫,要是我处在她的位置上我也不知会怎样。”
“不,你决不会像她那样子,我是多么相信你,多么尊重你啊!我敢赌咒即使处在她的位置上,你也不会那样子。”
“别赌咒!我也许也愿意那样……我很难过将要毁掉我在你心目中的好印象。但是如果你不愿意待人不公平的话,那你就该试着了解我们了。是的,我没做那样的事情,但情形也到了千钧一发的地步。而且我没有那样做,多多少少还是靠了你的力量。两年前有一段日子里,我异常地苦闷,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谁也不需要我,简直是枉活一生,谁也不重视我,就连丈夫没了我也没关系……有一天,我只想跑出去,跑出去做什么都无所谓!但后来我改变了主意,上楼看你去了……你记得吗?当时你不知道我的来意,其实我是特地去向你告别的……后来,不知我们说了些什么,反正是你说了几句什么,我记不大清楚了……但我知道你的几句话……虽然说者无心……但对听者来说却像一道划破黑暗的光明……那时,只要一点儿极小的事就可以决定我的命运,是陷落还是得救……后来我离开你,回到家中,就关上大门,倒在床上哭了一天。再后来就好了,熬过了那段苦闷了。”
“今天,”克利斯朵夫问,“你想起来会后悔吗?”
“今天?啊!要是我真地做了,我早就会自沉在赛纳河了。我忍受不了,不忍心看着自己的丈夫痛苦。”
“那么,你现在很快乐了?”
“是的,我现在要多快乐就有多快乐。两个人生活在一起还能互相了解,互相尊重,互相信任,要是单靠对爱情的信仰可是不够的,爱情往往是虚幻的,盲目的。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得有很多年的共同生活的经验,很多灰色平淡的岁月,再加上共同渡过难关的回忆才行。随着岁月的流逝,年龄的递增,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一切都来之不易。”
她突然停顿了一下儿,脸颊发红地说:“天啊!我怎会说出这些话来?……我这是怎么了?……克利斯朵夫,我求你,可千万不要将这番话告诉别人……”
“你放心好了,”克利斯朵夫握住她的手,“这些事,在我眼中,都是神圣的。”
亚诺太太因为克利斯朵夫知道了这些秘密而难为情,便羞得将身子背转到一边去,但后来,她又说:
“按理,我不该对你说……但是,我说了,为的是要让你知道,就是看上去最幸福的夫妇之间,就是你……你心目中敬重的女人心里……也有时……不是像你想象的一时糊涂,而是有真实的、无以言表、不能忍受的痛苦存在。它能让你疯狂,毁灭你自己甚至也毁掉他。所以我们不应太苛求别人,大家就是彼此再相爱,也会使彼此痛苦的。”
“那么是不是应当过互不干涉、孤独的单身生活呢?”
“那对我们女人来说更加糟糕。在一个不允许女人过独身生活的社会里,大家都对这种现象抱有反感,女人一边很孤独,另一边还要像男人一样地奋斗,并且还常常要提防着男人,简直是太可怕了……”
她不作声了,身子向前探着,盯着壁炉里跳跃的火焰。过了一会儿,她又用那飘忽的、温和的声音继续往下讲。
“然而这些都不是我们的过错,没有一个女人会因任性而选择孤独,都是不得已,因为她没钱,没有男人娶她,她只好独立,自己谋生。我有一个年轻的女朋友,在外省中学任教。她现在面对的自由的环境,比一间抽绝空气的牢房更闷得慌。中产阶级看不起这种完全以自己工作自给的女子,他们对她又猜疑又轻视,窥探她的一举一动。中学里的男同事故意疏远她,对她暗怀敌意,而女同事们呢?对她也不能相容,在大家一块儿住在学校宿舍里的时候,这种情况表现得更加明显。而女校长根本不了解青年人的热情,她认为她骄傲,因此任她受着煎熬一点儿也不加以帮助。——精神方面的工作不能抚慰她,那么慈善事业是不是能给她安慰?但是,一颗真诚的心在慈善事业方面得到的无非又是说不尽的悲苦。那些慈善机关,或者官办的或者由名流捐办的救济机关,只不过是慈善家们的谈资,轻佻、善举。官僚习气夹杂在一块儿,实在是令人作呕。别人的苦难,只是他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要是哪个女人看不过去,想要用自己的真诚独闯那个听说是无比黑暗的苦难场所,那你可以想象她会怎样痛苦地面对那个让人难以忍受的景象。试问她怎么帮助别人?苦海就要淹没她了。但她依旧拼命挣扎,为那些苦难的人不停奋斗,但她最终只会与他们一块儿落水。她要能救出一二个,已经算很难得了!……克利斯朵夫,你不是认识那个勇敢的女人吗?她从事着最卑微也最为可敬的慈善工作。她在家中收留才分娩过的妓女,她将她和孩子一块儿留在家里,帮她们建立自信,找工作,过起平平安安的生活。她要竭力恢复她们的身心健康,但她根本应付不了那种凄惨的、令人失意的慈善事,——救出来的人太少了!愿意被救的人也太少了!还有那些一生下来就死去的婴儿,刚出娘胎就给判了死刑……而这个善良无私的女子,这个发誓要弥补人类所有自私行径的无邪女子,你知道,别人是怎样说她的?有人恶意诬蔑她从中渔利,甚至有人说她盘剥那些承她庇护的人。她被他们说得心灰意冷,只好搬走……这个独立的女子对今天这个守旧的、没心没肺的社会曾作过的斗争的残酷,你是永远也无法想象出来的。这个死气沉沉、濒于灭绝的社会,竟然拿出它仅剩的那一点力量去阻止别人更好地生活!”
“可怜的朋友,不过并不是只有女子才遭遇过这样的命运,我们也曾尝过这种斗争的滋味,与她们所不同的是,我们认识可以遮避苦难的地方。”
“哪里才是避难的地方啊?”
“艺术。”
“但艺术是为你们服务的,而不是为我们。就是在男人中间,能受到它的恩泽的又有几个呢?”
“我们的朋友赛西尔就是其中的一个,她是幸福的。”
“你知道什么呀?啊!不要妄下断语!她勇敢,她不会沉浸在悲伤里,她将自己的伤心事埋在心里,不告诉别人,你就说她是幸福的?你以为她天生必须忍受这懂得艺术的骗人的生活吗?嗬!艺术!有些可怜的女子以为靠写作、演戏、唱歌成名就是到达幸福之巅了,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可以剥夺她们其它的一切,让她们的感情无以寄托呢?……艺术!如果其它的一切都没有了,光剩艺术对我们又有什么用呢?世界上只有一件事真让人得到快乐,那就是孕育,抚养一个新生命。”
“可是有了孩子以后,你又会不满足了。”
“是的,有了孩子也不一定能够满足……女人总是要求太多。做男人难,但做个女人更难,你们想不到的。你们,你们能够为了思想为了生活而忘掉其他。你们能够忍心让自己残废,并且还能在自残中体会到带有痛苦的灼热的快感。但是对一个健全的女子来说,要她自残只是痛苦不堪的,把自己剁掉一截是违反人性的。我们,我们哪,得到某种意义上的幸福,会悔恨自己失去另外一种意义的幸福。我们同时拥有好几个灵魂,而你们却只有一个,而且往往更强壮、更粗暴,几乎近于残酷。我很钦佩你们,但你们别太自私!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自私。你们无意之间就给别人带来巨大的痛苦。”
“那有什么办法呢?那可不纯粹是我们的过错。”
“不错,克利斯朵夫。可谁也没有错。说到底,你看,人生其实极其简单。人们总说只要顺其自然地活过就心满意足了,但是,什么是自然,什么又是不自然呢?”
“是的,我们的生活中没有一件事儿可以称得上是自然的。独身不自然,结婚也不自然,而自由结合则只能让强者受益,我们的社会是人造的,本身就大大地脱离了自然!大家都说人类是群居动物,简直又是胡扯,那只不过是迫于生存的压力而不得不如此。人们合群是为了方便,是为了保护自己,为了享受。这种种需要逼迫得他们签订了一个个契约。但自然会起来反抗人为的约束,自然并不低头,我们在设法征服它。这是一场人类与自然之间的斗争,而结果是人类常常会败阵而逃。这并不足为奇,自然的力量太伟大了。怎样才能跳出这个樊笼呢——只有坚韧不拔。”
“只有慈悲为怀。”
“噢,上帝!我们要慈悲为怀,我们要摆脱自私,我们要体味生命,就得热爱生命、热爱光明、热爱自己卑微的职务、热爱那一方埋着自己根须的土地!要是不能横向发展,那我们就往更深、更高的地方成长!就像一株角落里的树那样,先天不利,也要向着太阳的方向伸展。”
“是的,但首先要彼此相爱。但愿男人当女人是弟兄而非俘虏或主宰!但愿男女之间能少些骄傲,但愿人人都能少想些自己,多想些别人!咱们都是弱者,必须互相扶持,而切勿对倒下的朋友说:‘我已经不认识你了!’而是应当扶他一把,说:‘鼓起勇气,朋友,咱们会战胜困难的。’”
他们沉默着坐在壁炉前,小猫就蹲在他们之间,大家都陷入了沉思。行将熄灭的火焰,一闪一闪地映在亚诺太太那张清秀的脸上,映红了她的脸。亚诺太太心中激动异常,她奇怪自己今天居然说了这么多的肺腑之言,她以前从来就没说过那么多的话,以后也不会再有。